那麻三貴突然聽到自己身邊說話聲,下意識就掏出一把火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摟火再說話。


    可是,他的動作太慢,張鬆溪尚且視他如無物,可張鬆溪看見康飛使刀,卻也要自忖一下自己躲不躲得過去,可想而知,兩人差距多大。


    康飛一抬手就把他手上的短火銃給搶了過去,低頭看看,做的還挺精美的,整個槍身起碼有一半都包著銀箔,上麵還鏤著福音文字,忍不住就罵了一句,“辣塊媽媽,王八蛋真有錢,一把火槍,還包銀子,還刻花紋,搞得這麽騷包一個。”


    這個時代的短火槍,都是西方騎士老爺們用的,這個時代的騎士,與時俱進,開始用火槍,但是在馬上顯然是用不了西班牙人的重型火繩槍的,於是輕巧的轉簧火槍就成了不二法寶,少的帶個四五支,多的帶個七八支,衝上去就是一通亂射……直到後來一代英主古斯塔夫,搞騎兵複古,打什麽槍,咱們就掄刀子上去砍……


    總之,這個時代的短火槍,幾乎還是騎士老爺們的專屬,像是大明一把劍三兩銀子,可劍鞘卻要雕龍秀鳳,鑲金嵌玉,三十兩甚至三百兩都打不住,這種事情,難道隻有大明人才幹?人性是一樣的,那西方騎士老爺也是一樣一樣的。


    看了兩眼,康飛把短火槍順手就往兜裏麵一揣,這東西哥們我收藏了,多謝捐贈。


    可這時候,那麻三貴卻是又掏出來一把短火槍,臉上獰笑,抬手就要摟火射擊。


    噌一聲輕響。


    隨後,麻三貴眼睜睜就看著自己的手連著短火槍就一起掉在了地上,他呆了呆,直到手腕斷處噴出血來,這才反應過來,一隻手握著斷腕處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慘聲哀嚎起來。


    康飛彎腰,把那地上的短火銃又撿起來,看了看,跟剛才那一把好像是一公一母,不消說了,夫妻兩個一起作伴去了。


    他剛站起來,撣眼就看見斜對麵的張鬆溪眼瞳一縮,隨後大喊了一聲,“小心……”


    渾身汗毛一豎,康飛這時候才警覺起來,猛地一轉身,手上奧丁紋倭刀就劈了過去。


    嗚地一聲刀鋒破空的厲嘯,與此同時,對麵黑暗裏麵,一排閃光齊齊一亮。


    砰砰砰。


    這一輪排射,何止上百條火槍,火光閃爍處,隱約照見一個倭寇,三十多歲模樣,頭上剃個光頭,身上穿著腹當,腰間插著一枚刀,手上執著一杆長長的火繩槍。


    這光頭倭寇旁邊,還站著個和尚,麵孔白淨,耳輪如珠,好一個道德高僧的外貌,不是戒名普淨,俗家名字叫徐海的倭寇平等將軍,又是哪個?


    後麵張鬆溪看著康飛身子一搖,隨後,噗通一聲,一頭就栽倒在地上,心中頓時一陣絞痛。


    這不是他跟康飛有多大的交情,隻是,兔死狐悲,作為大明幾乎是最頂尖的武術家,他不是不知道火槍的厲害,寧波這地方,佛郎機不要太多,正因為如此,他更是曉得,火槍一物,是多麽地強悍,任憑你江湖上多大名氣的好漢,在家苦練十年二十年,可是,火槍這東西,連小孩子簡單學一學都會使,然後,手指一動,砰,眾生平等。


    正所謂,神仙難躲一溜煙。


    大約十幾年前,餘姚謝家用五百兩銀子請動張鬆溪,說自家有一批貨,被佛郎機人搶去了,希望他能幫一幫忙,那時候,他也頗為有意功名利祿,光宗耀祖的心思,好男兒誰沒有?


    老話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帝王家他張鬆溪沒什麽門路,可是餘姚謝家,那也是出過閣老的,在寧波那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給狗大戶做事,不就是絕大多數練武之人的命運麽!


    後來,他才知道,那批貨本就是佛郎機人的,說是給餘姚謝家,可謝家不想給銀子,想黑了人家的貨……這其中的是是非非,張鬆溪也隻能幫親不幫理,天下道理無非如此。


    而正是那一趟,他見識到了佛郎機人火繩槍的厲害,甚至連他自己,都中了一槍,幸好,隻是擦傷,當時他一咬牙,挑飛一塊肉,好歹保全了性命。


    從那以後,張鬆溪就熄滅了功名利祿之心,得,我還是老老實實在家鄉教拳罷!直到今天他看見康飛威懾倭寇的豪壯,內心那點火苗,才又燃燒了起來。


    可是,如今這一排槍,卻是頓時又打熄了他的心思。


    他哀歎了一聲,頓時就往後退去,別的不說,現在,隻能想法子先保住明臣的性命了。


    那徐海這時候緩緩就笑,旁邊船老大死死保住雙魚,雙魚捂著嘴,看著不遠處康飛,一邊掙紮一邊發出嗚咽之聲。


    “新五郎,你們種子島鐵炮術果然有些玄妙。”徐海看了旁邊光頭倭寇一眼,卻也不吝讚美。


    那光頭倭寇,是扶桑種子島島主的私生子,叫做新五郎。


    傳說中,種子島島主是通過一個叫做五峰的明人介紹,在佛郎機人手上花了兩千兩銀子買了兩杆火繩槍。


    還有一種說法,說是濠鏡澳的一支商船因為遇到風浪,漂泊到了種子島,種子島島主和船上商人交易,買了兩支火繩槍。


    又有一種說法,說種子島主拿自己女兒跟佛郎機人換了兩支火繩槍。


    種子島是島津家的臣屬,作為國人眾,種子島家一直以鐵炮作為軍役,不管怎麽說,這時候的種子島已經研製出了扶桑自己的火繩槍,就叫做種子島鐵炮,還有了專屬的流派,叫做種子島鐵炮術。


    那個新五郎,因為是私生子,輪不上做家督,甚至連個武士老爺的身份也沒有。


    農耕時代,僧多粥少,頂尖領主,多生幾個,那還不愁吃喝,但是底下的小名主,國人眾,那就別想了,你是家督的兒子也不成,趕緊的,滾出去自謀生路罷!


    這新五郎輾轉就到了雙嶼島,也算是雙嶼島的中高層,後來朱紈大破雙嶼島,海賊王徐棟授首,他還擔心,金主爸爸沒有了,難不成,迴去看自家那新任家主弟弟的臉色?


    幸好,陳東找來的徐棟的侄兒徐海,來接這個平等將軍的位置,徐海賣相好,說話也伶俐,至於火並了陳東,這在新五郎看來,才哪兒到哪兒?咱們扶桑,兒子殺老子都是尋常事,下克上嘛!


    甚至,新五郎還因此高看徐海一眼,在扶桑,能下克上的,那一般都是英明神武的主子,跟著這樣的金主爸爸,日後也有出息不是。


    故此,這時候他矜持地笑笑,操著一口流利卻有些拗口南直隸官話就對徐海說道:“將軍大人過獎了。”


    徐海就喜歡這樣的,你看,多懂事,一張嘴就叫將軍大人,哪裏像是陳東,依仗自己資格老輩分大,一口一個海哥兒,我呸,貧僧是那麽好欺負的麽?


    故此他一笑伸手,“新五郎,按照你們的規矩,那廝是你討取的,首級你自去取了,明日論功行賞,我瞧你可以拿這頭一功。”


    新五郎有些欣喜,他畢竟是武士家庭出身,對這個一番功還是很看重的,故此就說:“多謝平等將軍了。”說著,把火槍就往身後一背,領著一幫種子島老鄉,就走過去要割首級……


    他剛到跟前,用倭語對旁邊一個身高才一米四的小孩子就說道:“阿吉,去把首級割來。”畢竟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再怎麽說,那也是上代種子島島主的兒子不是,身邊還是有些奴才的。


    阿吉嗨了一聲,快跑了兩步,一手從腰間拔出肋差,彎腰伸手,拽著地上康飛腦後的發髻就拉了起來,卻不曾想,這時候康飛齜牙咧嘴就衝他一笑。


    那滿嘴細碎如玉米粒般的牙齒,在月色下白得耀眼,爍爍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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