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定拒絕了讓更多人前來基地的申請。


    他隻抽出0.1秒來組織語言,迴答了帝國高層。


    他說道:“我們研究所齊聚了近百光年範圍內最優秀的行業人才,配合默契,經驗豐富。現在讓新人上來並不能提供太多幫助,隻是平白犧牲更多人而已。如果現有的這些人搞不定,那來再多人也依然搞不定。”


    楊國定並非魯莽的剛愎自用。


    他在做出迴答的瞬間,已在心中對局勢進行了綜合評估與考量。


    帝國高層認可了楊國定的判斷,迅速關閉報名通道,並駁迴大量的個人申請。


    這邊的楊國定見狀稍微舒了口氣。


    他再掃了一眼研究所工作人員的情況,心情分外複雜。


    作為研究所主任,以及最高負責人,楊國定的管理係統可以全局觀察整個研究所裏每一個工位的工作狀態。


    他眼前的是一副龐大的立體組織架構圖。


    架構圖看起來呈金字塔狀,由數十萬顆星辰堆疊而成。


    楊國定自己正是最上麵那顆星辰。


    在他這個主任之下,又分為數十個組,每個分組之下,又有少則數個,多則數十個小組。


    每個小組的下方,要麽又有細分小組,要麽直接分岔為具體到某一個工作人員的身上。


    在每個人的名字和公民代碼後方,又詳細描述了這人目前參與和負責的工作,以及這人的工作狀態、心理狀態和生理狀態等等參數。


    在楊國定視野聚焦過去的十秒內,架構圖中那些本已該短暫熄滅的工位陸陸續續重新亮起。


    光芒如繁星點點閃爍,越來越亮,仿佛野火彌漫山脈,又如星光撞破烏雲。


    楊國定默默別過臉去,努力平複自己的心跳。


    他不想往自己臉上貼金,但他無法否認這些本該離開的人選擇留下,是在為他的人生分擔風險。


    是的,是人生,而不是生命。


    他當然知道自己之前的不祥預感因何而來。


    正是幾個小時前用新的掃描技術推算出來的風險,好不容易在估測中推到100%的先哲複活成功率,又掉迴去一點,這十分致命。


    他是項目組的頭號負責人,如果計劃失敗,他就要承擔最大的責任。


    這種責任的代價巨大,絕非他一個人的死就能承擔。


    如果先哲這次真死了,兩百多年後又真如先哲本人所說的那般,他未能複活,那麽整個人類將會失去最高的尖端戰力、精神領袖與文明戰爭中己方擁有的最大變數。


    這對全人類是難以言喻的重創。


    不是精神重創,而是真正無法承受的巨大損失。


    他楊國定的名字,將會在宇宙中以失敗者的姿態永恆存在。


    人類滅亡之前,尚且活著的人都會記住一點,是因為他楊國定沒能完成工作,導致先哲死亡。


    人類滅亡之後,複眼者與幕後主使也會將此事寫進史料中,成為一個曆史中的經驗教訓與反麵教材。


    楊國定為了證明自己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奮鬥了幾十年,他怎麽可能允許自己的人生以徹頭徹尾的失敗收尾。


    楊國定在乎的從來就不是自己的生死,隻有任務的成敗。


    現在這麽多人去而複返,哪怕隻是將成功率推迴百分之百的概率提高個億分之一點,也意義重大。


    楊國定想了想,以項目負責人的身份給研究所內的所有人發去一條消息。


    “各位。我們成功機會無限大,失敗的概率無限小。但是,我知道,大家之所以和我一樣留下來,是因為我們無法想象,更不能承受失敗的可能。哪怕這可能隻有一丁點!”


    “開弓沒有迴頭箭,既然我們最終站上了這個舞台,就隻能把我們的光和熱釋放到極致。今日,我們攜手並肩,放手一搏。無論成敗,人類一定會記得我們曾經奮鬥過。”


    他沒有對同事們說謝謝。


    他也沒像各個組長那般扔什麽軍令狀,說什麽“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之類的會增加壓力的話。


    楊國定這段簡短的發言,變成了最後的誓師詞。


    倒計時兩小時正式抵達,原本與屍骸星球相隔僅六千公裏的母艦緩緩啟動遠離。


    十八艘蠕蟲三型搭載的直徑二十公裏的巨型反推力發動機外殼開始緩緩交錯旋轉。


    一輪輪暗紅色的光芒從這些外殼交界處往外滲透。


    這是噴射介質正在逐漸被升溫,慢慢提高能級時的表現。


    兩個小時後,圓筒狀的蠕蟲三型將會從尾部噴射出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淡藍色輝光。


    淡藍色輝光的組成部分,是具備極高質量密度,但又被加速至光速的高能等離子體,簡單的講,這是有質量的“光子”,也是人類迄今為止創造出的最好的物理反推力介質。


    外部的震動漸漸通過鎖鏈傳遞到了屍骸星球上,不過研究所內部的自穩定係統完美的對衝抵消了震蕩,裏麵平穩如故。


    林拉的胚胎複製體已經合成。


    她深吸口氣,手指微微抖動,控製球上閃過一束承載了數據信息的橙紅色電弧。


    剛剛完成的新配比營養液被成功注入。


    模擬神經鏈接接通。


    一個由繁星人工合成的“仿靈魂”被注入複製體。


    林拉再打開能加速生化反應的輻射催化器,開始觀察接下來的反應。


    仿靈魂的數據庫開始被還原為波斯納分子集群排列規律,被一點點刻繪進胚胎複製體的腦細胞。


    融合開始,進度百分比持續提高。


    在進度推升到90%時,林拉不知覺的屏住唿吸,繼續一點點觀察。


    91%、92%……96.55%。


    啪!


    監測儀裏響起一聲鞭炮炸開般的脆響,胚胎複製體在營養液中砰的爆開了。


    失敗。


    林拉甩了甩頭,將自己的失敗記錄如實上報。


    下一秒,研究所裏的項目進度整合小組收到林拉的數據,再將其與其他新數據整合,進行分析。


    三秒後,林拉收到反饋。


    “該成果為有效成果。先哲胚胎穩定度提高三百億分之一,複活成功率提高六十三億分之一。謝謝你,林拉。”


    答複言簡意賅,頗有嘉許之意。


    但林拉卻並未沾沾自喜,而是又馬不停蹄的重新吸收其他小組與係外協作單位同步過來的數據,準備開始一場新的實驗。


    在這短短幾分鍾內,研究所內共有千餘個細分小組取得了實質性進展。


    其中林拉小組的項目貢獻率最高,正是六十三億分之一。


    其他小組的貢獻率有相對接近的,但也有差了幾個數量級的。


    係外協作單位裏也有多達數萬個小組提供了正向貢獻,貢獻度比研究所內部小組又差了幾個數量級。


    進展很慢很慢,不過沒人垂頭喪氣,好歹總能看到不斷靠近目標的機會。


    曾經有一位物理學家在二十世紀時提出假設,將無數個齒輪疊加在一起後,在不考慮形變與材料剛性的情況下,扭動最前麵的齒輪,理論上可以讓最後一個齒輪的邊緣旋轉速度達到甚至超越光速。


    轉動最後一個齒輪,又能給第一個齒輪提供足以撼動宇宙的力量。


    雖然在那名物理學家提出時,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假設,隻是幻想,但卻可以類比成如今晨風帝國裏這些研究人員的想法。


    我們窮盡無數人的力量,去做同一件事。


    我們一點一點的向前推進,便能用知識和信念撬動整個宇宙。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兩個小時。


    蠕蟲三型的引擎預熱加速終於完成。


    十八艘長筒飛船的尾端開始噴薄淡藍輝光。


    鎖鏈被拉得筆直。


    魚人屍骸星球開始一點點的垂直向上挪動。


    在規劃路線裏,蠕蟲三型將會帶著屍骸星球向著垂直於銀河係黃道麵的方向一直前進。


    在剛剛開始加速的瞬間,研究所基地終於發出輕微震動,再迅速停止。


    一些人緩緩抬頭,目光透過透明屋頂短暫停留在遠處的綠豆般大小的太陽上。


    終於要走了。


    楊國定卻依然渾然不覺,隻死死盯著眼前的模擬胚胎,以及量子數據建模。


    在量子數據建模中,他已經能夠看到,一團承載著巨大信息量的量子顫動已經靠近,並將整個魚人屍骸星球包裹其中。


    這,正是先哲陳鋒的人格載體。


    林拉卻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實驗。


    她正痛苦的揉搓著自己的頭發。


    在這短短兩個小時內,她幾乎燃盡了自己全部的知識積累,現在的她陷入了瓶頸。


    或許是情緒過於激動,林拉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這痛楚仿佛一根針在她的胸口攪動,愈演愈烈。


    若是往常,藏在她衣服扣子裏的隨身伽馬刀已經自動作用,開始定點清除她體內的異體dna。


    但這一次,隨身伽馬刀卻毫無動靜。


    並非設備出了問題,而是她強行關閉了伽馬刀的自動生效機製。


    當一個人思考問題鑽入徹底的牛角尖時,時不時的會產生一些很匪夷所思的奇葩思路。


    比如,給自己換個環境,或許能激發一些靈感。


    譬如一些作家寫書卡文時,會背著手出去散散步,一邊走一邊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突然有了新的點子,亦或是理順了一些之前的困惑。


    又或者,這位作家覺得換個鍵盤,換個打字的手感,在創作時更得心應手,寫出來的東西就更流暢了。


    又比如一些搞科研的人,怎麽算也算不對一些設計參數時,索性臨時放下,然後驅車迴家,在迴家的路上趁著堵車亦或是紅綠燈的間歇,用手指頭在空中比劃,事情自然而然就又順了。


    這些可能是玄學,但某些時候卻又真的管用。


    林拉此時的思路,便屬於奇葩中的奇葩,甚至有些癲狂。


    她試圖用身體裏的痛覺來刺激自己的靈感。


    她甚至這樣強迫著自己,在成功找到新的思路之前,絕不激活伽馬刀,哪怕是活活痛暈過去。


    反正就算真暈倒了,個人醫療保障係統也會自動打開伽馬刀,所以並沒有生命危險。


    十五分鍾後,林拉真就昏倒在自己的工位上。


    她的腦袋謝謝耷拉著,眼睛卻睜得老大,眼神裏十分不甘。


    伽馬刀終於自行打開,她襯衣的第二顆紐扣緊緊貼在她心窩皮膚上,紐扣表層開始如同心跳般閃爍光輝。


    她的單人工位房間裏安靜至極,隻有操作球上的電弧時不時空載閃爍爆破出的畢波聲。


    楊國定這邊有收到提示,他知道林拉暈倒了。


    但他卻沒辦法關注,因為此時陳鋒的意識已經開始進行第一階段的操作——附著在魚人屍骸星球的表層。


    這事不需要研究所這邊做什麽配合,是陳鋒、繁星、賴聞明和格倫尼的事,但畢竟關係著接下來的項目是否還有成功的希望,楊國定極其在意。


    虛空中,陳鋒的意識正飄在屍骸星球的外層,隨著星球一同往前加速飄去。


    在陳鋒的虛擬身軀外圍,是繁星同時調動附近數百萬個星係裏的算力中心模擬計算出來的大量冗餘數據,這些冗餘數據通過無處不在的量子信道傳到了這邊,並團聚在一起,仿佛海水般將陳鋒的虛擬身軀牢牢擠壓在裏層,防止陳鋒脫離屍骸星球。


    在瑪土撒拉星,賴聞明、格倫尼的意識,正協助繁星不斷的將這片星係海洋的特性控製著往實能與虛能的中位值轉移。


    同時,繁星卻又將一部分算力分配到了遙遠的格拉斯星上。


    她正在通過格拉斯星人的次級網絡,分析格拉斯人的融合特性,並將其刻繪進冗餘信息海洋中。


    可以這樣打個比方。


    中位值特性,是這些冗餘信息海洋具備的基礎物理特性。


    就像水,水的特性包括可以流動,可以溶解可溶物,可以蒸發,也會在低溫時凝固。


    這些,都是決定一件事物本質的基本性質。


    但如果將水裝入不同形狀的容器裏,那麽這一團水又多了一些幾何特性,變成正方體的水、立方體的水、球形的水亦或是橄欖形的水。


    這種幾何特性,便等同於格拉斯人的思維特質。


    繁星會讓這些冗餘信息成為載體,裝著陳鋒的思維進入魚人屍骸星球。


    半個小時後,冗餘信息被改性完成。


    陳鋒的虛擬身軀開始如同當年的福萊德斯與格拉斯人的身體物理融合一樣,和冗餘信息不斷融合。


    緊接著,冗餘信息開始裹挾著陳鋒的思維往屍骸星球中滲透,生成一種新的量子規則。


    再過去半個小時,楊國定這邊已經看到,包圍在屍骸星球外部的龐大量子星係流已經消失。


    他終於收到項目進度提示。


    “第一階段物理融合成功,先哲陳鋒已經短暫的進入屍骸星球,存在形態與岩石星球一致。第二階段緩慢融合即將開啟,請研究所在兩個小時內完成準備工作,預計融合時間,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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