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突然苦笑,“怎麽?我看起來很樂天派?”


    鍾蕾瞧著他這麵色微微發苦的樣子,仔細迴想片刻,“好像倒也不是。”


    “嗯,我的確是個悲觀主義者。”


    鍾蕾:“悲觀主義者?”


    陳鋒點頭,“程度可能比你當初的獨身主義者還深一點。”


    鍾蕾被他突然揭短,也不知如何作答。


    陳鋒又道:“誰不做夢呢?誰的夢又全是美夢呢?悲觀主義者做噩夢,不天經地義嗎?你不會問我為什麽會悲觀吧?這我可真答不了。”


    陳鋒又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那些一個又一個死在自己麵前的戰友,一次又一次戰死的孩子媽,一次又一次未能降生的女兒,心頭愈加感傷。


    鍾蕾發現了他的變化,漸漸認真起來,“你真經常做噩夢?”


    他長歎一聲,“嗯,經常做。每個月一次,的確是噩夢,真實得超乎你想象,而且這夢是連續的,就像一部永遠都看不到結局的,又臭又長又虐心的狗血連續劇。我自己也不願意迴憶。你別問我夢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不太想說。”


    在講這個話時,陳鋒不由自主的真悲觀了起來。


    如果千辛萬苦的幹掉球型戰艦,卻發現它的後麵還跟著鋪天蓋地,以億計的入侵者戰艦,該如何自處。


    以前迴避的問題,遲早都總要麵對,陳鋒一時半會兒的想不出辦法,就連即將取勝的期待感也漸漸消散殆盡。


    他不禁又暗想,或許自己再抗爭無數年,能擊潰複眼者的艦隊。


    然後反攻到對方大本營,卻發現自以為的敵軍主力艦隊,隻不過是統治了整個銀河係,甚至更龐大星域的強大複眼者文明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先遣隊。


    那又該怎麽辦?


    好吧假如我還能堅持。


    但等徹底滅亡複眼者後,會不會還要麵對生產與製造出太陽係屏障的可怕存在?


    如果人類的飛速發展是宇宙奇觀,那麽太陽係屏障這樣令二級文明都完全絕望的歎息之牆,是否也是一種更加強悍的宇宙奇觀?


    在文明等級的更上層,究竟還有多少無可匹敵,不可捉摸,不能揣摩的,充滿惡意的高階文明?


    宇宙到底有多大?


    宇宙裏到底有多少文明?


    人類有戰而勝之的希望嗎?


    對方會放過地球文明嗎?


    陳鋒不知道。


    可人類史上的無數次內部戰爭史告訴他,當某個種族不得不將自身的存續寄望於別人的仁慈時,往往迎來的是災難性的後果。


    戰友們還能一死了之,倒也輕鬆。


    可陳鋒一旦穿上戰衣,踏足戰場,便注定了要麵對永無止境的孤獨戰爭。


    雖然曾說過要燃盡入侵者的大話,也下定了決心,可隨著一次次的掙紮,尤其是階段性勝利在望時,他的心境難免稍微動搖。


    這次他又拚得太狠,在迴來剛醒時甚至有些虛脫感。


    在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疲憊了。


    他真的累了。


    心也鬆懈了。


    鬆懈就給了沮喪以可乘之機,所以他輕易的被噩夢這個話題勾起了傷感。


    陳鋒突然像是被抽走渾身力氣,忘了背上的油漆,軟軟坐到椅子上。


    鍾蕾呆呆看著。


    良久過去,他勉強笑笑,抬頭看著鍾蕾,“抱歉,讓你看到了我軟弱的一麵。我丟人現眼了。”


    鍾蕾搖頭,“不丟人。”


    陳鋒再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矯情啊?”


    鍾蕾猛的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腦袋摁在自己胸口,“我求求你別笑了!你不矯情!自從你給我寫下第一首歌,我就發現你從來沒有真正的快樂過,笑隻是你的保護色而已!你別騙我了!”


    感受著包裹臉龐的溫暖,有那麽一瞬間,陳鋒的鼻子很酸,但又想起真男人·虎哥曾經的諄諄教誨。


    如果讓人類最強教官虎哥發現自己這模樣,肯定得笑掉大牙。


    他輕輕掙脫,繼續笑,“沒事啊,我能扛得住。”


    他越是笑,鍾蕾卻越是揪心,“我帶你去看心理醫生吧。”


    陳鋒依然笑著搖頭,“醫者難自醫。”


    “什麽?”


    “忘了給你說,我閑暇時學過不少心理學方麵的東西,好像反而學砸了。我學得越好,對別的心理醫生抵抗力就越強。我這情況難講,一般的心理醫生沒用。不一般的,應該也沒用。”


    鍾蕾呡緊了嘴唇,想說點什麽來開導他,卻發現根本無從下口。


    她猜不出究竟是什麽噩夢會如此可怕,幾乎要將陳鋒擊潰,讓他一直遊走在崩塌與堅定的邊緣。


    良久過去,鍾蕾緩緩說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噩夢可以持續一輩子。既然你的夢是連續劇,那麽一定會有大結局的那天。”


    陳鋒反問,“為什麽?說不定導演超缺德,拍著拍著就進宮麵聖了呢?”


    鍾蕾搖頭,“因為你就是導演,隻要你不想進宮,故事就一定會有個圓滿結局。所有的故事都會有反轉,隻要你想追求完美的結局,那麽你這個噩夢的本質,肯定就該是場美夢!”


    陳鋒覺得她的話有幾分道理,但正處沮喪的他不確定自己這個導演能不能撐到最後。


    鍾蕾突然說道:“我給你寫首歌吧。”


    “啊?”


    陳鋒突然有點慌,怎麽好好的聊著,突然她就開始想寫歌?


    七劍神曲不都抄迴來了嗎?


    這才過去多久?


    她想用愛情來感化我?


    完蛋!


    我可別整出什麽幺蛾子,她給弄出首直抒胸臆卻沒什麽內涵的感人情歌,那曆史當場就得歪了樓。


    “咳咳不用不用,我們先練八重音裏的歌就好。”


    “不!我現在就要給你寫!我要告訴你,美夢應該是什麽樣!我現在就把你從噩夢裏拉出來!”


    鍾蕾嘭的一拍旁邊的入戶吧台,快步走向客廳裏的鋼琴。


    陳鋒訕訕的站起來想跟上去。


    鍾蕾轉身再一指椅子,“你給我坐好。”


    陳鋒乖乖坐下。


    完了,摁不住了。


    要出大事了。


    他恨不得給自己吊死,有事沒事玩什麽憂鬱範。


    這下好了,求仁得仁的出大事了。


    那邊鍾蕾已經開始閉目養神,不知道她是在構思韻律還是作詞。


    十分鍾過去了。


    鍾蕾還在閉目養神。


    陳鋒則手足無措。


    他站了起來。


    鍾蕾猛然睜眼,“坐下。”


    陳鋒又啪的坐正,雙手按膝,大腿緊閉,略急,但作為職業選手,能頂。


    那邊鍾蕾已經開始摸出筆記本,在上麵唰唰唰的寫字。


    陳鋒暗想,看樣子歌詞出來了。


    此時的他竟比麵對入侵者戰艦時還緊張,恰似某些月薪一千的博彩老哥買了足彩超級加倍,前十三場比賽全部猜中,最後一場比賽買了平局,雙方零比零進傷停補時的感覺。


    接下來,鍾蕾的手指開始在鋼琴上時而叮叮當當的敲。


    陳鋒坐立難安,翹起二郎腿,時而左腿換右腿,靜不下來。


    一半是緊張,一半是憋的。


    又過去十幾分鍾,鍾蕾長舒口氣,低聲說道:“好!”


    陳鋒問道:“寫出來了?歌名叫什麽?”


    鍾蕾咧嘴一笑,“下麵請陳鋒大師欣賞,本小女子剛剛完成的新作,《夢遊室女座》。”


    “什麽!”


    陳鋒當場呆住。


    這首歌他太知道了。


    在上一條時間線中,鍾蕾在完成《晨風》後,除了臨終時創作出《你思我不在》之外,一共完成了六首。


    其餘五首分別為兩人的結婚曲《生命希望》,以及在同一個月誕生的《夢遊室女座》和後麵的《逐風》、《來世再續》、《此生無憾》。


    好像寫給他的情歌占比略高,陳鋒對此感到有點僵,幸好鍾蕾終究是有追求的人,沒整出太你儂我儂壓低境界的幺蛾子,這六首總體水平與七劍神曲大差不離,問題不大。


    但其實陳鋒並不喜歡她這樣為自己寫歌。


    這六首裏,也就《夢遊室女座》這首充滿想象力的,以及情感拿捏最準確到實在頂不住的《你思我不在》算他的最愛。


    所以這次迴來後,陳鋒原本是打算頂多隻給她留《你思我不在》,索性把其他幾首都賣給盧薇或者陳黎何家琪等人,試試看能不能讓鍾蕾的創作方向迴到他所希望的正軌。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隻是賣了個萌,鍾蕾想到就做,便把這首本該在她結婚之後,心情徹底放寬,對未來人生充滿希望的心境下才寫出來的《夢遊室女座》給提前擠出來了。


    這下可好,她的靈感也學精了,完全蠻不講理,說來就來,壓根不給抄歌的機會。


    騎別人臉抄歌者,終究是遭了報應,被人騎臉反斷抄歌路。


    也不知道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陳鋒馬上又多了新的煩惱。


    這會她的心境和水平與上條時間線肯定不一樣,可別把這首自己的最愛給整變味了。


    那邊鍾蕾卻已經開始彈了起來,她靈動白皙修長的手指如同十隻俏皮可愛的精靈在琴鍵上嬉戲跳躍。


    如山澗溪流泂泂脆響的琴聲,帶著股飄逸似仙的韻味撲麵而來。


    隻一刹那的前奏,便將人的思維帶入了玄妙不可方物的宇宙空間。


    陳鋒先是愕然,旋即入神。


    是這個味道,但似乎又略有區別。


    比起上個版本的《夢遊室女座》,鍾蕾演奏鋼琴的指法更飄忽不定,不可捉摸,更充滿靈性。


    不同年齡段的創作,總會不自覺的刻下歲月的痕跡。


    如今二十一歲的鍾蕾比起上條時間線裏六十一歲創作這首歌的她,年輕了整整四十歲。


    或許在精雕細琢的功底上沒那麽純熟,但女孩兒的靈氣卻更足,更符合《夢遊仙女座》本該有的韻味。


    以陳鋒如今的品鑒能力,隻一刹那便品出味道來。


    非但沒有走歪路,反而提前升華了。


    他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沉醉。


    前奏過後,鍾蕾用低低的吟唱輕輕哼聲。


    陳鋒又渾身一震,歌詞不一樣了,變得更加自信。


    她不再用揣度與推測的語氣來描述星空,她的用詞變得更確鑿,想象變得更大膽。


    那是澎湃的自信,也是絕對的逍遙。


    那正處巔峰的輕靈嗓音恰如空穀幽蘭,似要帶著陳鋒的靈魂飛出身體。


    陳鋒完全沒有抗拒,主動投入了進去。


    隨著歌聲愈加高亢,轉折與變音愈加複雜多變,演奏者緊閉雙目,一彈一唱。


    聽者的思維被激活到了極致,仿佛化身穿梭時間與空間的精靈,遊走在浩瀚玄奇星空之中。


    時而俯瞰星河,時而足踏恆星,時而迷醉在燦爛的星環間,時而追逐於流光溢彩的彗星後,時而嬉戲於紅巨星爆炸時絢麗壯觀的流光中……


    然後飛得更遠,飄出了銀河係,去到仙女星係、麥哲倫星雲等組成的本星係群。


    這不是終點,隻是一次新的開始。


    她又奔向了室女座超星係團,也就是這首歌命名的高度。


    當空間被不斷放大,一種又一種截然不同充滿奧妙的星體被描繪出來。


    一些不可思議的宇宙奇景,被她的歌詞輕飄飄的唱了出來。


    但她的步伐並未停留在室女座超星係團內,在歌聲的收尾,她又將目光瞄準了拉尼亞凱亞超星係團。


    歌聲停歇,但她的宇宙並未結束,隻在人心中留下餘韻繞梁,經久不息,依然在激發人們主動去想象。


    這是宇宙在藝術家心中構想的模樣。


    無需考慮科學,隻是要帶你去看這宇宙到底有多美。


    隻是要讓你這個活在地球上的人,去看她心中的無盡蒼穹。


    陳鋒完全傻了眼。


    鍾蕾並未刻意的追逐過學問。


    她將百分之九十九的才華都堆積到了音樂上,或許隻有些普通人等級的科學素養。


    可她這次在《夢遊室女座》中看似簡略到有些唯心主義的描繪的宇宙奇景,與三十一世紀的超級望遠鏡才能捕捉到的許多現象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真的“看”到了宇宙。


    別人不知道,陳鋒知道。


    他不得不震驚。


    他看鍾蕾的目光,有點像在看一個神仙。


    炸裂了。


    以前他曾幻想過人類的想象力沒有極限。


    但他本以為永遠不可能找到確鑿的證據。


    現在他知道了,證據就活在自己的眼前。


    你怕是個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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