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曆七年正月十三,北京城。


    又是一年到來,而明日開始,京城裏曆時三日的元宵燈會也將就此展開,屆時整個北京城都將成為燈火與歡樂的海洋,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在這三日裏都將暢遊全城,盡享盛世太平之景。


    隻是現如今的大明朝當真是個太平盛世麽?至少在身處九重宮闕之內,當今天下之主,年輕的天子萬曆朱翊鈞看來渾不是這麽迴事,不提北邊時常騷擾,給朝廷帶來極大壓力和軍費開支的蒙人,也不提近年來的各種惡劣氣候而導致的糧食不斷減產,災民流離失所,光是如今在西南鬧得越來越大的叛亂,就足以讓他感到頭痛不止了。


    就在年前,萬曆就曾接到來自廣西的奏疏,上麵極言以楊應龍為首的叛軍之兇殘,不但地方百姓遭受了極大的損傷,而且廣西諸多城池也正麵臨著極大的考驗,桂林等城更是岌岌可危,隻求朝廷盡快派大軍平亂。


    對此,朝中有著兩種聲音,第一種是認為西南局麵確實危殆,朝廷必須即刻派遣更多的兵馬趕去平定。而第二種,則是認為這不過是廣西關係官員為了自保而刻意誇大叛軍之勢而已,實不足信。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們已上疏說平定了當地叛亂,甚至連為禍天下日久的白蓮教都已被連根拔除,試問在如此情況下,又怎麽可能擋不住那些遠道而來,根本不占地利之便的叛軍呢?


    何況,朝廷之前已調動了附近幾省人馬趕去救援了,隻是因為道路和氣候原因暫時未到而已。現在朝廷要做的,就是敦促廣西官員,務必死守城池,萬不能丟掉任何一座城池!


    這等強硬的態度很是對滿朝那些隻會死讀書,卻連戰場都沒上過的大小官員們的胃口,所以後者所得到的擁護也更多,有人甚至還對廣西的官員都產生了不信任,對他們喊打喊殺了起來。


    對此,萬曆是不會接納的。他雖然也沒有上過戰場,但卻比那些放在後世絕對是憤青的臣子們要清醒得多,西南的這場變亂可著實嚴重,必須盡快平定,同時也必須是朝廷花大力氣才能平定得了的。


    廣西官員們送來的隻是他們當地的危急情況,但西南之地可不止一個廣西哪。連尚在朝廷治下的廣西尚且如此,那四川呢?貴州和雲南呢?這三省的情況豈不更加的不堪,那兒的百姓的日子豈不是更加的煎熬?


    每每想到這些,萬曆就覺著心神難定,幾乎到了食不知味,睡不安寢的地步。但偏偏,因為路途遙遠的關係,年前這一份奏報之後,廣西就再沒有送哪怕一封關於戰事的奏疏來,這就更叫人心神不寧,生怕最後送來的會是桂林城陷,甚至廣西全境皆為叛軍所奪的壞消息。


    試問,在如此心境之下,這個年,這個元宵佳節作為天子的萬曆又怎麽可能安心去過,開懷去過呢?想著這一切,萬曆又再一次走到了懸掛著西南地圖的牆壁跟前,目光隻在上麵逡巡不定。自西南亂局不斷加劇之後,他便讓人將這份地圖掛在了自己日常處理政務的宮牆之上,以備他時時關注思考。


    隻可惜,那些由簡單的圖形和線條所組成的地圖根本無法為皇帝提供更詳盡的資料,他看了半晌也沒能看出太多花樣來,最後的目光隻在那一大片的崇山峻嶺間遊移不定:“楊卿,你到底能不能再次為朕分憂呢?你現在又到了哪兒,在做什麽呢?”


    此時此刻,能叫皇帝如此寄托的,也就隻剩下楊震這個他最信任的臣子了。


    之前的種種功勞,讓萬曆對楊震有種難以言表的,莫名的信任。所以當西南出事,而他又正好身在西南時,萬曆便會不自覺地覺著他能在這事上起到扭轉乾坤的作用。


    隻可惜,自那份年前的奏報裏提到楊震已趕赴四川後,便再沒有了進一步的消息。這也是讓萬曆更加不安的原因之一,就連他所寄托希望的楊震都不再有任何音信傳迴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該寄希望於哪個人了。


    正當皇帝有些無奈地站在地圖跟前久久沒有任何收獲而長聲歎息時,暖閣之外傳來了一點小動靜,似乎是有人輕輕碰了下門戶。這讓本就心神不寧的萬曆更是不快,便即迴身問道:“什麽人?”


    “是奴婢……”門輕輕被人從外麵推開,張鯨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規規矩矩地先行了禮,這才小聲道:“陛下,這兒有幾份奏疏等著您批閱呢……”說著便舉起了手中的幾份奏疏來。


    與後世人們所認知的情況不同,此時的萬曆還不是那個避居深宮三十年都不見外臣的宅男天子,相反,才剛登基不過一兩年的他幹勁正足,任何呈送進來的奏疏他都會在第一時間進行批複,幾乎都沒有隔夜的。


    但今日,心情極度不安煩躁的萬曆卻很不想做這種機械的事情。因為他很清楚,能在今日送進宮來的會是些什麽奏疏,無非是逢迎拍馬,稱頌治世太平的花樣文章而已。


    所以他隻是一皺眉:“知道了,擱那兒吧。”便欲把張鯨打發出去。雖然這位貼身太監深得他的信任,但有時候也會給些臉色的。


    張鯨自然明白皇帝在煩心些什麽,此刻不敢太過打擾,忙答應了一聲。但隨後又記起了一事,又道:“陛下,內閣送奏疏來時曾說其中有一份事關重大,乃是北邊來的急報,還望陛下莫要疏忽了。”


    “嗯?”萬曆聽到這話,身子便是一震。此時也顧不上心裏的不快了,趕緊就幾步來到禦案前,一把抓起那幾份奏疏,看了看封麵上的內容,最終抽出一本,迅速瀏覽了下去。


    而這一看之下,萬曆的心裏就是一陣揪緊,身子都差點踉蹌過去。隻因為那奏疏裏隻提到了一件事情——就在初五那天,居然有蒙人偷襲了邊地堡寨,而且據探子迴報,這是因為蒙人已知道了大明西南的亂事,特來做試探。一旦確認大明朝廷在西南亂事上出現什麽問題,他們就要趁機南下進犯了!


    “連蒙人都開始蠢蠢欲動了麽?”按著桌麵使自己穩定下來的萬曆咬著牙輕輕地道:“真當我大明無人可治你們了麽?若真到了那時候,朕便禦駕親征,親自來把你們這些賊子都給蕩平了!”說到這兒,他便猛地將手中奏疏丟在了地上,同時一揮手,把案上那些花團錦簇的恭賀文章也都給打落在地。


    就在那一大堆東西落地的嘩啦聲裏,那剛被關上不久的門戶再次被人敲響。這讓萬曆更顯煩躁,喝道:“又什麽事?”他隻道是張鯨去而複返呢。


    門開了,露出的卻是孫海那張有些擔心的臉龐,見皇帝神色不快,他趕緊上前行禮:“奴婢知罪,奴婢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打擾陛下的。”


    “說吧,什麽事?”萬曆看他也手持奏疏,心裏更是一陣膩歪。自己這兩個貼身太監總是水火不容,互相鬥法的事情他也早有所聞了。而這兩位也是有些本事,居然硬是把給自己送奏疏的差事都給分了。


    這一點,母後曾告訴他其實也是好事,隻有當手下的人互相敵視時,身為天子的他才能掌控一切。當初的世宗皇帝就是靠的這一招多少年避居宮外依然能掌控朝政,不然就容易被沆瀣一氣的內外臣子所蒙蔽。


    但今天,本就看什麽都不順眼的萬曆顯然就沒那麽好的心情了,所以對孫海也不假任何的辭色,甚至有些厭惡。


    孫海並不知道這一點,隻是把手中奏疏往上一遞:“陛下,大喜事,是錦衣衛送來的好消息,另外還有西南的八百裏加急奏疏……”


    聽他說什麽大喜事,萬曆正想嗬斥呢,朕的江山都亂成如此模樣了,一個元宵節而已算的什麽喜事!但聽他隨後說出來的話,卻讓皇帝到嘴邊的話為之一窒:“錦衣衛的消息?可是楊卿有消息傳迴來了?”說著,便伸手從孫海的手裏搶過了那幾份奏疏迅速打開看了起來。


    這一看,那糾結在心頭和眉頭的愁容頓時就消散了大半,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用力一揉,又把這兩份分別來自錦衣衛和桂林的奏疏再看了一遍,以確信這不是自己看岔了。


    但事實便是如此,一切都是真的——


    桂林的奏疏裏說的很明白,在叛軍久攻城池不下之後,終於在臘月二十六這天退了兵。而據隨後的探查,得知乃是身在四川播州的楊應龍為人所刺殺,如今叛軍內部為了爭奪他所留下來的勢力早已亂作了一團,西南局麵已然大好。


    而另一份錦衣衛的奏疏裏,則寫得更明白,是楊震帶蔡鷹揚、王海、竹空岩、阮通和焦五等五人涉險進入四川,刺殺了楊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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