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居正神色微變,楊晨趕忙解釋道:“閣老恕罪,今日我們兄弟二人前來拜見並無任何冒犯之意。”


    “哦?是麽?”張居正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對楊晨,他倒是有幾分信任的,但這個楊震,這幾年來與自己的過節可是不少,自己落得如此境地也全然拜其所賜,要說他對自己沒有惡意,是怎麽也說不通的。


    楊晨也看出了這一點,一時竟有些語塞了。倒是楊震,這時候反倒表現得很是輕鬆:“閣老覺著我這是來落井下石的?那你也太小瞧我楊震了吧。”


    “哼……”用鼻子輕輕一哼,張居正臉上的不快之色才稍微收斂。但既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就沒必要再兜什麽圈子了,便直接問道:“既然如此,那就說說你們此來是何目的吧。”


    “我們兄弟二人此番過來,一者是為張閣老你送個行,畢竟你與朝廷有諸多功勞,此番即將離開,我們身為大明官員,總得有所表示才是。”楊震平靜地說道:“至於這第二點麽,卻是想和閣老你交交心了,想必您心裏也一定很好奇,為什麽我楊震總是與你過不去吧。”


    這一點還正好說中了張居正的心事,讓他的神色陡然一肅,露出了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確實,在這幾日裏,這個問題一直都困擾著張居正。此前他因為諸事繁忙,所以沒有把前後種種事情連起來仔細想過。但這兩日裏,在已卸下肩頭的重擔之後,張居正卻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之前楊震無論是對付馮保也好,在江南和徐家為敵也好,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動的一方,但仔細深究一番就會發現,似乎他才是事情的主導之人。換句話說,他是有意去和這些人為敵的,再深入細想的話,張居正便赫然覺察到,他所以這麽做,其根本目的正在自己的身上。


    因為無論是馮保還是徐家,都與自己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一旦他們出了什麽差錯,削弱的就是自己在朝中,在民間的力量,還有多年經營下來的威望,也因此被大量削減。


    這麽個推論,讓張居正更覺奇怪,不明白楊震為什麽竟要不惜一切地來算計自己。要知道當他和馮保鬥時,還是處於劣勢的,是憑借著種種機緣才能將之除去。而在江南,他也險些被徐家害死,他為什麽非要冒這樣的險呢?


    剛開始時,張居正認為這或許是小皇帝在背後指使的楊震。但隨著深入地細想之後,這一判斷卻被他推翻了。萬曆還沒有和自己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隻從此番變故,就可看出他是希望留下自己的;而且,小皇帝也沒這個心機,想出先剪羽翼,再攻首腦的計劃來。如此一來,答案就隻剩下一個了,一切都是楊震自己的決定!


    這麽一來,問題也就重新繞了迴來——楊震,他到底為什麽要如此刻意地與自己為敵,甚至不惜冒極大的風險呢?


    現在,答案已唿之欲出,這讓張居正不由有些緊張起來,緊緊盯著楊震,等候著他的迴答。


    “首先我要說明,雖然我與天子關係緊密,但這次的事情卻與天子沒有什麽關係。我所以要做這些,隻因為你張閣老是我的敵人!”楊震神色鄭重地麵對著張居正的凝視,如宣言一般說出了答案。


    張居正麵頰上的肌肉稍微顫動了一下,自從萬曆朝以來,再沒有人敢當著自己的麵直說自己是他的敵人了,這楊震是第一個。同時,他心裏的好奇更濃了,在那一連串事情之前,自己可從未和此人有過太多交集,更別提與之結仇了,那這仇又來自哪兒呢?


    楊震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我與你之間,並非公仇,而是私怨。真要說清楚點,就是你張家與我楊家之間的私怨!”


    敢把私人恩怨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在張居正看來還是極少見的,這讓他心下也不覺感慨,這楊震雖然有些做法不那麽光明磊落,但為人還是條漢子。


    但隨即,他又皺起了眉頭:“我們張家與你楊家之間的私怨?難道這恩怨發生在江陵?”他本以為兩人在進門之前報出自己是江陵同鄉的身份隻是為了拉近雙方關係,現在看來,似乎不光是如此了。


    楊震笑了一下:“果然,閣老你完全不知道當年在江陵發生了什麽。”說著又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想來也是,您可是肩負整個大明朝廷的首輔大人,又怎麽可能知道這種小事呢?隻怕就是江陵的那些張家人,現在也已經早忘記當年的事情了吧。不過,我卻不會忘了當初的事情。”


    “到底我張家在哪兒得罪了你們兄弟了?”張居正終於知道了事情的源頭在哪兒,但心情卻並沒有因此放鬆下來。


    楊震便把當初張家看中了楊家父祖的墓地一事經過從頭到尾地說了出來,包括他們陷害楊晨一事,以及自己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投到了錦衣衛手下這種不可為外人道的事情也全無保留地說了。唯一隱下來的,隻有楊晨被人借屍還魂的細節,這一點太過駭人聽聞,也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而張居正,在聽完這番話後,整個人都怔在了當場,半天都迴不過神來。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切的根由居然是在幾年前就種下的,是自己的家人貪婪之下,害得一戶普通人家幾乎家破人亡,才招致了自己最終的如此結果。或許,這就叫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了吧?


    這一刻,張居正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哭好,還是該笑好了。他甚至覺著這事聽起來是那麽的荒謬,就因為一段搶奪墓地的恩怨,把整個朝廷都攪得天翻地覆,害得自己的盟友馮保被貶守陵,害得自己老師一家家破人亡,也害得自己身敗名裂……


    但這就是事實,哪怕他再不願接受,也必須麵對這麽一個事實!


    楊震靜靜地看著張居正不斷變幻著神色,在見他稍微冷靜下來後,又道:“其實真論起來,我還得多謝你張家的如此作為呢。不然,我根本就無法進入錦衣衛,更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了。不過,你們張家欠我的債,卻並不會因此而被抵消,所以我要用盡一切辦法,把債還了!”


    一頓之後,他又一聲歎息:“我家兄長的心胸卻比我要開闊多了。雖然入獄的是他,但他並沒有想與你們不死不休的意思,是我逼迫著他,幫我做下不少對你不利之舉的。”


    聽他這麽道來,楊晨的臉上不覺露出了一絲慚愧之色。他感到慚愧,並不是因為自己對不住張居正,而是覺著自己愧對楊震,確實,在對付張居正一事上,自己所做的實在是太少了。這裏麵或許有換了靈魂的自己不能對之前種種感同身受的緣故,但更多的,應該是自私心作祟吧。


    但張居正可不知道這些,聽了這話,隻是一聲苦笑:“楊晨你如此心胸倒更叫老夫感到佩服和羞愧了。哎……凡事總總皆有前因,是我張家自作孽在前,我們確實怪不得你。”


    見他這麽坦率地承認了自家有錯,楊震臉上也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來:“張閣老能這麽想,確實氣度非常人能比,在下佩服。不過為官之道講究個修身齊家,而後才有治國平天下。你連前者都未能徹底做到,又談什麽後者呢?”


    這天下間敢如此直言指責批評張居正的,楊震幾乎算是獨一份兒了。但麵對他這話,張居正竟無法反駁,隻能迴以一聲苦澀的輕歎。


    他也知道,隨著自己權勢越來越重,肩上的擔子也會更重,如此自然不可能去關心家鄉的親人到底在做些什麽了。而那些人,憑著他的名頭,在家鄉自然不會太過老實,做出欺男霸女之類的事情來也是可以想見的。真要論起來,責任確實在自己,是自己未能考慮周全,才釀成了如此結果。


    其實仔細想起來,除了楊家之外,張家在江陵,在湖廣一定做了許多其他的惡事。隻是那些人沒楊震堅韌的心性和運氣,才沒能找自己或是張家報仇而已。


    當想清楚這一切後,張居正本來滿心的怨憤之氣竟已少了一大半了。既然做了孽,就得承受因此而來的後果。他即便是當朝首輔,也不能例外。


    半晌之後,張居正才歎道:“原來一切都有前因,也罷,老夫這一遭敗得也不算怨。隻可惜,這大明江山接下來會遭遇如何變數,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這個時候,在麵對他一直都沒什麽言語的楊晨發話了:“張閣老真覺著您這些年來所為種種能幫得了這大明天下麽?您有沒有想過,這其實隻會讓大明陷於更大的危機之中?”


    “嗯?”張居正明顯愣了一下,半晌都沒能想明白對方話裏是個什麽意思,隻能定定地看著這個自己之前視作幹吏的下屬,等待著他進一步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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