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一名頭發已略微發白,身材雖頗顯高大,卻已略見佝僂的身軀就出現在了殿門之外。不知是不是錯覺,當那身軀出現時,身在殿內的萬曆隻覺著眼前一暗,似乎連外麵的天空都被這身影給遮蔽了。


    在照足了規矩跟皇帝見禮後,張居正才有些沉緩地從地上起身。而皇帝的目光也很自然地落到了這張最熟悉的麵龐之上。


    如今的張居正相貌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可精神狀態卻比過往要差了許多,人也顯得更憔悴了,尤其是他的兩鬢,早已染霜,雙眼眼袋也很重,一看就是長期睡眠不足所造成的。


    自當上這個首輔,尤其是主導變法改革大計之後,張居正實在可算得上是日夜操勞了。幾乎每一天,他都要做出上百件的事關國家安定與否的決定,還得和朝中一些與他政見不和的官員明爭暗鬥,即便是像他這樣精力充沛的人,這幾年熬下來也已感到了嚴重的透支,有時在正事之外,幾乎什麽都不想理會。


    正因身上壓著整個大明帝國的重擔,張居正更是一心撲到了這上麵,反倒對小皇帝的教導沒有之前那麽多了。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他還是知道的,必然今日發生在東廠的亂象,即便馮保沒有去和他訴苦,他也會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看到張居正果然應邀而來,馮保心下不覺大定,雖然這可能導致皇帝再次對自己不滿,但隻要借此機會把楊震壓製,甚至是定罪,那這點掉價還是相當值得的。


    萬曆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張居正,知道他為國盡忠的事實,更清楚國家和自己都少不了這個當朝首輔,但想到他如泰山般壓在自己頭頂的陰影,卻又很希望這位張師傅可以盡快把遮擋天日的巨大身影給挪開。


    不過這種想法當著張師傅的麵萬曆是不敢有任何表露的,反倒是關心地道:“張師傅,你看著可比前兩日又憔悴了些,咱們大明可還得靠著張師傅你來支撐哪。對了,之前朕命人給你送去的人參等滋補藥品你可曾在用嗎?”


    “多謝陛下關心,臣日常都在用這些的。”張居正見皇帝見麵先關心自己的身子,心下略感溫暖,雖說隨著天子年歲漸長,手下人有不少都在勸他不要攬權過多過重以免發生君臣猜疑之事,他也心中有所警惕,但現在看來,問題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嚴重嘛。


    “那就好。朕年紀尚小,這些滋補之物於朕而言也沒什麽用,還是張師傅您多用些才是,咱們大明可少不了您這擎天之柱哪。”再一次表明了自己對張居正的重視之後,萬曆才有些好奇地道:“不知張師傅你今日突然來見朕是有何教導嗎?”


    “這個……”張居正的目光迅速在馮保身上一轉,見皇帝對自己如此恭敬,他還真不太想因為東廠和錦衣衛的爭端而插手此事了。畢竟,如今朝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皇帝真正能直接掌握的也就這些個衙門了,若自己再插手其中,會不會惹來皇帝的不快呢?


    見張居正有所猶豫,馮保心裏便是一陣發緊,趕緊衝自己這位盟友連打眼色,請他代為說幾句話。因為他很清楚,隻有像張居正這樣的重量人物開口,皇帝才不敢有所偏私,讓自己和東廠吃虧。


    見到如此情況,張居正隻能在心裏暗歎一聲,啟奏道:“陛下,臣是聽說今日京城裏出了一樁極其惡劣的事情這才趕來征求你意見的。不知陛下可曾知道了嗎?”


    見張居正果然是因此而來,萬曆的心裏也是一緊,臉色也微微一變:“張師傅你指的是?”


    “今日上午,東廠那兒發生了動亂,據說是錦衣衛的人與之產生了摩擦,而且還動用到了朝廷一向看管極嚴的弓弩等物,這確實過分了些。臣知道,無論是東廠還是錦衣衛都由天子親自掌管,臣作為內閣官員不該多加指責,隻是這事實在太大了些,臣身為首輔不得不過問一下,還望陛下明鑒。”張居正當即就把事情給挑明了。


    萬曆麵色再次一暗:“此事朕也是剛剛才得知,卻不想這兩個衙門竟還有如此大的膽子,實在是叫朕也很是吃驚哪。卻不知以張師傅你的意思,又該如處置他們呢?”他籠統地將東廠和錦衣衛混為一談,看著似乎一視同仁,其實卻是在有意維護楊震那邊了。


    馮保一下就瞧出了皇帝話裏的意思,心下更不是滋味,趕緊又給張居正打了個眼色,希望他能開口請皇帝嚴懲真正鬧事的楊震和錦衣衛。他相信,隻要張居正開了這個口,皇帝肯定不會不給這個麵子。


    而小皇帝心中也頗為緊張,要是張居正徹底站在馮保那邊,自己還真有些不知該如何維護錦衣衛和楊震了。到那時候,難道真要把那個真心忠於自己的人給定罪嗎?


    被這兩人如此盯著,張居正心裏卻是一聲苦笑。日常的朝政大事已讓他忙得焦頭爛額,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實在不想插手這等小事。何況此事還與皇帝自身權威大有關聯,自己已可能遭到皇帝的忌憚,現在再與之產生矛盾的話,將來可就……


    在略作思忖之後,張居正已拿定了主意:“臣以為錦衣衛和東廠都是陛下最親信的衙門,既然他們之間產生矛盾鬧出事來,由陛下親自處置才最是妥當不過了。臣相信,陛下燭照千裏,眼前這點對錯還是能輕易分辨的。還請陛下聖裁吧!”


    好嘛,他一下又把皮球給踢了迴去。不過這一下也暗藏另外的意思,這事既然他張居正已經了解了,皇帝總不能因為自己的好惡而隨意作出裁決吧?所以從這方麵來看,他還是幫著馮保的。


    萬曆和馮保兩個聽他這麽一說,都明顯一愕,但很快地,兩人又明白了張閣老的意思,心裏都有些異樣的感覺來。尤其是萬曆,都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了,畢竟這是少有的張居正肯讓他這個皇帝做主的事情哪。


    不過這事兒卻也不太好決斷,對楊震他們下手輕了,必然會惹來馮保和張居正的不滿,可要是重了,他自己又不舒服,這著實太也為難了。


    馮保卻有些不甘心,他是希望張居正大包大攬,將懲治楊震和錦衣衛的意思給表達出來,甚至是由他親自出手懲治對方。現在倒好,張居正居然把決定權還給了皇帝,這還怎麽可能嚴懲楊震他們呢?


    萬曆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至少這總比把處置權交出去要好得多,便立刻就開口道:“張師傅說的也是,這都是朕親信之人犯下的事情,若再讓張師傅傷身,那朕就太過意不去了,畢竟您需要操勞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那不知陛下打算如此處置此事呢?”張居正也知道自己這麽說有些叫馮保失望,為了補償他,便又加問了一句。這樣,在自己麵前,皇帝總不能太過偏頗了吧。


    “這個……朕也感到頗為棘手哪……”皇帝搓了下手,由衷地道。他確實感到為難,尤其是馮張二人都如此著緊此事的情況下,他更不可能完全向著錦衣衛了。


    馮保見狀心裏才稍微平衡了些,隻要讓皇帝公然表態,此事倒也不算太壞。


    皺眉思忖了好一會兒之後,萬曆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張師傅,此事若由朕一言而決卻也有些不妥,無論朕做何判斷,都可能有所偏頗,叫外人產生議論。既然如此,朕索性就把此事交給宮外之人處理,你覺得如何?”


    張居正顯然沒想到皇帝會來這麽一招,明顯愣了一下:“陛下不準備欽定此案嗎?”


    “正是。畢竟此事多有各種前因後果,要細查也不是那麽容易,朕又不想因為自身對某人的好惡而決定了查處此事的方向,所以就還是讓別人來代朕來斷此事對錯吧。如此才能更叫人信服,也更公正些。”萬曆越說越覺著自己的想法不錯,小胖臉上都泛起了幾絲紅暈來。


    張居正對於小皇帝的這一決定倒也沒什麽意見,甚至有些對此有些歡喜,至少皇帝已開始有周到的思慮了。但隨即,他又想到了一點:“卻不知陛下打算讓哪個衙門來斷此事呢?”這確實是個關鍵問題,東廠和錦衣衛這兩個衙門可不是京城裏哪個衙門都能得罪得起的。


    小皇帝既然敢說剛才的話,心裏也早已有了成熟的考慮,聞言一笑道:“此事影響確實不小,無論東廠還是錦衣衛都身份特殊,若交由一般的衙門處置一者太過草率,二來也怕他們會有所忌憚,反倒不美了。所以朕以為,此事該當交由三法司共同審斷為好。不知張師傅你以為如何?”


    “三司會審?”張居正聞言也是一愣,沒想到小皇帝居然還能做出這等決定來。但仔細一想,這確實是看起來最公正的決定,便點頭道:“臣以為陛下此決定甚為英明,就該三司會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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