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曆五年,正月初五日。


    當大同城裏的百姓們還在慶賀新年,憧憬著這一年將會是個好年景時,一個好消息就已傳遍了整個城池——叫所有人都擔心了好久,於去年四月間發動兵變叛亂的軍隊終於歸順官府,並將在三日後在城外授降。


    這個消息一經確認,便舉城歡騰。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百姓們對此已不是太過擔心,大家的日子也能照過,可畢竟在大同城邊上多了一支帶著敵意的軍隊,這對尋常百姓和商家來說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現在,這支軍隊能重新歸順朝廷,自然是件大好事。


    至於這背後又包含了哪些更深層次的意義,就不是普通百姓能知道,或是感興趣的了。他們感興趣的反而是平定兵變的整個過程,於是不經覺間,楊震、鍾裕這些來自京城的欽差的種種事跡便被百姓們廣為傳誦,這其中還夾雜了不少傳奇色彩,更為人所津津樂道。


    待到初八這天正日子的正式來到,許多百姓都跑到了城外去看這熱鬧。雖然因為事關朝廷威儀,受降儀式上是不可能有閑雜人等旁觀的,但隻要遠遠眺望著這種多少年都不可能見到一次的場麵,就值得大家迴味數年,甚至吹噓好一陣子了。


    “來了,來了……看,那邊過來的就是叛軍了吧?”有眼尖的百姓拿手指著東邊逶迤而來的隊伍叫嚷了起來,頓時就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去。


    而待那隊伍漸漸走近之後,所有百姓的臉上都現出了古怪與失望的神情。在他們的想象裏,這些叛軍必然兇神惡煞一般,即便歸降了也能瞧出些殺氣來的。可眼前這支隊伍卻跟逃難的難民似的,不但精神不濟,而且還衣衫襤褸,若不是他們還拿著各種兵器,人們都要當他們是哪邊跑來的難民了。


    “這……他們就是讓咱們擔心了足足大半年的亂軍,這也太慘了些吧?”


    “是啊,就這點人馬,劉巡撫他們愣是沒能平定了,實在是無能之極,怪不得他會被罷官呢。”


    “哎,真是失望哪,原來還打算看點不一樣的呢,這次倒真是長見識了……”


    在百姓們帶著失望的議論聲裏,那支隊伍已緩緩來到了城門之前,這時,一名身著紅色官服,頭戴梁冠的官員已催馬迎了上去。雖然他身後並沒有跟上什麽扈從,但其一人所散發出來的氣勢,卻已比前麵的那支叛軍全隊要強過許多了。


    “那便是欽差鍾大人了,這次平叛就是由他居中指揮才能如此順利的。”有知曉內情的百姓向周圍的人介紹道。


    此刻的鍾裕內心還是有些複雜,他既因為終於將此事平定而感到有些激動,同時又覺著有些慚愧。因為在這事上,真正出力的是楊震,自己不但算是坐享其成,而且還虧得楊震相助才能脫離別人的控製。可現在,當一切即將塵埃落定時,在眾人麵前出風頭的卻是自己這個欽差正使,實在讓他心下不安哪。


    但這就是官場裏的規矩,下麵的人即便功勞再大,做上司的也能蓋過他。而且楊震對這種事情也不是太放在心上,對他來說,名聲什麽的都是虛的,隻要能在這些事情裏搞到實質性的好處,他就很滿意了。


    在看到鍾裕排眾而出,迎了過來後,身在隊伍最前方的聶飛便停下了腳步,然後跳下馬來,迎上幾步後,便轟然跪倒,朝著鍾裕跪拜,並大聲道:“罪將聶飛率部歸降,還請大人降罪!”


    隨著他這番舉動做出,身後那些神情木然的軍士們也唿唿啦啦地跪了下來,口中參差不齊地叫嚷起來:“請大人降我等之罪!”


    鍾裕看著這些精神萎靡,因為衣衫單薄還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的降軍,心下不禁大生感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不過這種話他當然不可能當眾說出來,便隻用頗具威儀的語氣朝所有人,包括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說道:“爾等所犯下的確是大罪,若是按照我大明律令,謀反乃十惡重罪,就是抄家滅門也在情理之中。


    “然天子聖德,不忍做此使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又知爾等皆乃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故命本官前來招撫爾等,以明視聽,以正軍心。昨日種種,朝廷可開恩赦免,還望爾等能謹記今日之過,他日在沙場之上殺敵報國以報此恩德。


    “另,朝廷自有法度,今日雖能赦免爾等之罪,但他日再有重犯此事者,便不會再得輕饒,便是滅門碎屍亦不無可能。你們可都記下了嗎?”


    雖然在說這一番話時,鍾裕已用盡了丹田之力,盡量用吼的了,但他畢竟不是習武之人,聲音依然有些得緊,再加上所在的城外又甚是空曠,以及不斷吹過的北風又很容易吹散了他說出的話,所以在場眾人其實並沒有太多能親耳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麽。


    不過這也不要緊,因為隨著鍾裕開腔說話,他身後的隊伍裏就跑出了數十名健卒,扯開喉嚨向四麵喊起了同樣的說話。他們都是軍隊裏選拔出來與敵人罵陣的好手,聲音大,底氣足,所以即便是在如此環境裏,他們的話音還是傳得極遠,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能聽個清清楚楚。


    在聽到這番話後,那些亂軍降卒們終於安下心來,看來這迴自個兒的安全是有保障了,朝廷在這麽表態後必不會秋後算賬。而聶飛則更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再次跪伏於地:“陛下聖德,罪將銘感五內,今後必當以死報效朝廷,不敢再有他求!”說著又重重地磕下頭去。


    鍾裕見狀便走上前來,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然後笑道:“聶將軍言重了,你們所以如此,也隻是為勢所迫而已,國有明君,豈會讓忠良蒙冤?你能不心生怨懟,繼續報效國家,謹守邊地,已是最好的報答了。各位將士,也還請起吧。本官已在城裏安排下了酒宴,隻等你們進城,為你們洗塵了。”


    “多謝大人包容!”眾將士這迴是真被他的話給感動了,心裏所剩不多的那點戒心也隨之煙消雲散。


    見著如此場麵,百姓之中有不以為然的,也有心生感慨的,頓時再次議論起來。而在這議論裏,卻有兩人的對話最是特殊——


    “二哥,你說朝廷真會就這麽赦免了他們的罪名嗎?”說話的是個身材矮小,麵色黧黑的青年,但你要是仔細看他模樣的話,就會發現這是個易釵而弁的女子。


    他身旁則立著個麵帶微笑,但容貌卻極其普通的青年:“這不過是朝廷為了安撫邊地的手段而已。我敢保證,隻要此事徹底平息,用不了一年半載,這些亂軍的下場都不會太好。即便不會受到正式的懲處,也必然會被投閑置散,他們還想去和蒙人作戰,那真是在做夢了。隻可惜了我的一番心血,卻全被他們給破壞了……”


    這一對對話的兄妹,自然就是音水柔和許崇川了。他們雖然知道已被官府看破行藏,卻並沒有逃離此地,反而留在了大同,將這最後的收場也給看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都做了喬裝,這讓不知其身份的人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真是不服氣哪,又被那楊震給破壞了我們的好事!”說這話間,音水柔就忍不住將目光轉移到了城門前那些官員們的身上,很快就把目光落到了一身飛魚服,顯得氣宇不凡的楊震那裏,直恨得牙根發癢。


    “你別去盯著他,此人可不一般,若是叫他察覺到了我們的存在,可就麻煩了。”發現自己妹妹舉動的許崇川趕緊提醒道。雖然與楊震隻是間接地過了下招,但對這個年輕人的本事,他已有所了解,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哦。”音水柔這才明白過來,趕緊低下了頭去,不再看楊震。


    但她這深懷敵意的目光卻還是驚動到了六識遠勝常人的楊震。他本來正有些欣然地看著前麵的受降,突然感覺到一股敵意朝自己湧來,便趕緊收攝心神,尋找起這敵意的來路。隻可惜他還是慢了半拍,當他發現那敵意來自側方的人群,打眼掃過去時,卻發現那邊隻是一大群最普通不過的百姓而已。


    “難道是白蓮教的那些人?他們竟膽大到如此境地,連幾乎暴露了都不知離開此地嗎?”楊震腦子裏迅速轉著念頭,但隨後卻又無奈地一歎。


    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再去找出這些禍患了,畢竟兵變平定之後,他們的差事便算完成了,接下來就該啟程迴京了。而且,他也不希望再節外生枝,不然對聶飛他們必然大為不利,朝中必然會有人以此為借口要給他們重新定罪的。


    “白蓮教嗎?隻要你們還在做這些小動作,隻要我還在朝中當值,你我之間總會有真正麵對麵較量的一天!”楊震在把目光收迴之後,在心裏暗暗地道。


    不過卻不會在這裏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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