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之後的北京城裏年味已漸漸濃鬱了起來,人們的臉上也洋溢出了對新年的渴望與喜悅。


    雖然之前曾發生過山西兵變這樣的大事,但百姓們總是善忘的,在朝廷派員趕去大同後,大家便也安下心了。這大半年來,不是一直都平安無事嗎,想來之前的擔心也是多餘的,這兵變應該隻是小事一件,對邊事根本沒有多少影響。


    其實不光是百姓,就是錦衣衛都督劉守有最近的心情也很不錯。他倒不是因為即將過年才會如此高興,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過年隻代表著又長了一歲,其他一切都沒什麽變化。叫他歡喜的,是最近辦成了一件大事,一舉清除了錦衣衛內部的隱患,這下就是雙林公也對他大加讚賞。


    所以當今日午後,有東廠的番子以廠公的名義將他召去時,劉守有心裏也是很坦然的,或許隻是馮公公有什麽任務需要交代咱們去辦的吧,這是他腦子裏想到的唯一可能。


    但是,當他來到忠義堂前,看到馮保那張幾乎能滴出水來的陰沉臉孔時,劉都督的心就陡然揪緊了,臉上的笑容也立刻收斂起來,輕輕地見禮道:“不知雙林公喚下官前來有何吩咐?”


    馮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劉都督,你這錦衣衛都督到底是當的什麽差事?還是說你對我很是不滿,故意知情不報哪?”


    “啊?雙林公,下官對您一直尊敬有加,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你有所不滿哪……”馮保後麵那話委實太過可怕,搞得劉守有都沒去細想他前半句話裏的意思了,趕緊申辯著表忠心道。


    馮保“哦”了一聲,又道:“那就是你這個錦衣衛都督辦事不力了。”


    “下官實在不明白雙林公在怪責什麽,還請雙林公明示!”劉守有隻覺一陣心慌,差點就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但他還是很快穩住了心神,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來:“若真是下官辦事不力,但請雙林公責罰便是。”


    馮保也沒心思繼續賣關子了,把手一點麵前桌案上的一疊奏疏:“你自己看吧。”


    劉守有稍作猶豫,還是依言小心地拿起其中一份奏本看了起來。隻看了幾行,明白其中大意的他神色便是一緊:“這……怎會有如此說法。”


    “你是在問我嗎?我也納悶著呢,若隻是一兩個人這麽彈劾我也就罷了,就當是巧合吧。但現在,卻足有二三十名禦使言官在指名道姓地說劉應箕在大同所為種種都是我在背後撐腰,還說他所獲取的種種好處都落入了我馮某人的腰包之中,這等言辭若不是有人從中串聯,隻怕任誰也不會相信吧?”馮保說著,把手往案上重重一拍,森然地望向劉守有:“你錦衣衛不是有監察百官的職責嗎?為何這些官員沆瀣一氣地對我下手你卻沒有及時上報?你是想看我笑話,還是巴望著我就這麽被他們參倒?嗯?”


    “雙林公明鑒,若下官有這等心思,管叫老天一個天雷殛死了我!”心裏大慌的劉守有趕緊一麵賭咒發誓,一麵跪在地上向馮保請起罪來:“下官就是有這膽子,也沒這心思哪。下官最近忙於處理錦衣衛內部的事情,故而對監察百官一事有些疏忽了,這才叫他們鑽了空子去,這確實是下官之責。”


    其實馮保如何不知道這位一向聽話的下屬不可能做出這等事來,今日不過是為了敲打一下他而已,同時也是為了發泄一下心中的煩悶。


    這些奏疏已有不少被天子看過了,雖然萬曆小皇帝當麵沒有說什麽,但看馮保的眼神卻顯然有些不妥,這讓馮公公心裏更是不安。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查出這次的攻訐之舉到底是出自什麽人的授意,而因為自己是當事人的緣故,此事當然不能再讓東廠出麵,隻能交給錦衣衛了。


    但他又對劉守有有些不那麽放心,於是才有了這一出,先給他以絕對的壓力,然後再用他。如此一來,既是為自己辦事,他同時也是在自證清白。這便是馮保一貫以來的用人之道了。


    其實在一陣緊張後,劉守有也漸漸摸清了馮保的心思,故而在小心地打量了馮保數眼後,他便大著膽子道:“雙林公若是不信下官,下官可以用行動來表明一切。隻要雙林公把事情交給我錦衣衛,下官一定在短期內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給您一個交代。”


    馮保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好吧,那我就再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五天,五天之內我要知道一切的根由所在。”


    “……是!”雖然覺著五天時間確實緊了些,但此刻的劉守有可不敢跟馮保討價還價,當即一咬牙便認了下來。看來繼續清查錦衣衛內部的事情得暫且擱置一下,先把馮保的差事給辦成再說了。


    雖然如今的錦衣衛勢力已大不如前,根本不可能像以往那般不問任何情由就把朝廷命官直接鎖拿到鎮撫司裏加以訊問,甚至就是大刑伺候也沒人敢多說什麽。但他們的職能卻依然在那兒,雖說拿不了那些當官的,但要對付幾個官員府邸裏的管家之類的人物卻不是什麽難事。


    於是之後幾日裏,那些個曾上疏彈劾馮保與大同贓官劉應箕種種不法勾當的言官家中的管家下人們就遭了殃了,往往他們才出門去辦點什麽,就會被突然出現的錦衣衛的人給帶走,而等待他們的,便是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脅和刑具了。


    這些人當然有忠心護主,不肯交代任何問題的。但卻也有不少人,在麵對那些血淋淋的刑具,或是被錦衣衛一番修理後,乖乖地開了口,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給道了出來。


    當這些情報如實來到劉守有跟前,被他一一翻看之後,他的心便再次提了起來。


    雖然這些人所交代的都很一致,他們的主子是得了山西李、柳、鍾等家族的好處與授意之下才會突然彈劾馮保,但劉守有卻還是從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那三大世家固然有些勢力,但他們就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公然對馮保下手。而他們所以會做出這等瘋狂的舉動,一定也是被別人控製的。


    而就劉守有所知,如今身在山西的楊震之前就曾控製了三大家族一齊朝巡撫劉應箕發難,最終導致他的罪名被徹底定死。雖然人尚未被押送 迴京,但對他的處置決定已幾乎定下了——斬立決,抄家,家屬全部發配邊地。


    既然楊震能控製三大家族對付一直與他們關係緊密的劉應箕,他自然有辦法再用他們來對付遠在京城的馮保了。雖然這兩者間的差距極大,但以劉守有對楊震的了解,這小子還真有這種膽量和氣魄來幹出這等事來。


    在幾乎可以確信這就是“真相”後,劉守有便是一陣緊張:“這楊震行事也太肆無忌憚了,他道自己是什麽人,居然敢算計馮公公。他可知道,他這麽做並不能真把馮公公怎麽樣,隻會給自己,以及咱們錦衣衛招來無窮的禍患!”心裏滿是怨氣的劉守有隻想把楊震給一把揪過來,然後踢死這個不開眼且膽大包天的家夥。


    但現在,劉都督他唯一能做的,卻隻有把自己查到的一切如實上報給馮保,希望盡可能把錦衣衛和楊震這家夥給分離了!讓馮保莫要將兩者聯係起來,並遷怒到自己的頭上。


    當楊震並不知道自己已身處一個不小的算計中時,另一邊的轉機也已慢慢出現了。


    一個人的到來,讓聶飛他們終於知道太行山之外的山西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巨變。


    聽陸鵬把自己所看到的官府張貼的告示上的內容一一道出後,聶飛不覺皺起了眉頭:“這是確有其事嗎?那劉應箕當真伏法被拿下了?”


    “這些都是官府張貼在衙門口和城門口的告示上所寫,上麵都蓋著官府的大印呢,豈會有假?為防萬一,我還多跑了幾個縣城去確認,不光是忻縣,別處也有相同的告示。”陸鵬很是確信地說道。


    “看來朝廷果然還是有明白人的,知道咱們的苦衷,這才把劉應箕這個混賬給收拾了!”有兄弟聞言大喜道。


    但聶飛所關注的可不光是劉應箕的結局,而是後麵的一點:“你說朝廷要招安咱們?”


    “嗯!”陸鵬點了點頭:“上麵也寫得清楚,說官府對咱們以往之事既往不咎,隻要咱們兄弟能重新歸降,就還是原來的職位不變。千總,你說咱們是不是該信這話?”


    隨著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聶飛的臉上。如果說之前提出的攻打附近縣城的說法他們還有所猶豫的話,這次受招撫的說法,就是所有人最渴望發生的事情了。畢竟現在他們過得太苦,早沒有了之前的豪言壯語,隻想重新過上以往安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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