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十一月初二,下午的長安依舊慵懶,太陽靠在雲頭,高懸半空,散發出一點點溫度,懶散而休閑,就像酒樓中倚在窗前的食客一樣。


    申時,正是夕蔭街西市最熱鬧的時候,這裏酒樓林立茶館眾多,既瀕臨大漢曆代太後常居的長信宮,也靠近平民百姓的院落小巷甚至貧民窟,正是富人和窮人接壤的地帶。


    當然最為關鍵的是,這裏的朝陽酒樓足有三層樓高,站在酒樓的三層樓上不但可以領略高人一籌的感覺,還可以透過城牆的箭跺口將城外遠處的景色一收眼底。


    此刻的朝陽樓下,天南地北的客商熙來攘往,成群結隊的馬隊嘈嘈雜雜。樓上賓客滿座,案桌上擺著若幹個小碟,羊蹄、羊雜、柑橘、沙果、(山楂)、菘菜等各式食物不一而足。數名小鬟不唿自至,歌吟強聒,或吹簫、或彈阮、或鑼板、或散耍在一旁趕趁。


    其實不管是這些客商也好,還是賣笑弄春的小鬟也罷,他們都是生活的苦命人。


    長安會戰即將到來,他們卻依舊聚集在這裏,或是冒著兵災遠離故土,或者搔首弄姿出賣青春,隻是因為他們還需要在這個亂世中繼續活下去而已。


    正飲酒間,忽然一名客商和一側陪座的小鬟尖叫一聲,眾人極目視之,隻見二人身前的案桌上的酒樽和茶盞、小碟在案桌上飛速的抖動,酒水、茶水以及碟中的幹果散落了一桌。


    接著,眾人發現自己身前的案桌也是如此,甚至連腳下的酒樓亦在微微的顫動。


    “這是地龍翻身?”那客商驚駭的看著小鬟。


    “這不是地龍,而是…鐵騎,至少數萬的鐵騎!”


    “你…你怎麽知道?”


    “因為當年西涼兵寇三輔的時候,也是…也是這個陣仗!”小鬟雙手抖動不停,臉色煞白好像在臉上抹了一層秋霜,“那個時候,我才八歲。”


    話音剛落,一名客商已經直接站在案桌上透過遠處的城牆垛口向外眺望。


    隻見離城約一兩裏之地,一列列黑壓壓的騎兵如出閘的洪水從東往西席卷而過,疾若閃電,勢若雷霆,身後激蕩起茫茫的沙塵。


    當先一杆黑色大旗上繡著一隻狼頭,那狼頭雙眼冰冷的凝望著大地,在無盡的沙塵和空曠的原野上散發出死亡的沉寂。


    ……


    未央宮,偽帝劉協正和車騎將軍董承以及自己的另一個嶽父輔國將軍伏完商議未來兗州之事。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殿門口闖了進來,將三人從未來的遐想中喚醒。


    “啟稟陛下,王黎麾下大將張遼、高順和徐榮三人率其前鋒營三萬餘人已至城西直城門下。征東將軍請陛下務必登城一觀,以振奮兒郎們士氣!”


    偽帝還沒有說話,伏完已一聲怒喝長劍一拔,嚇得那侍衛颼颼發抖:“放肆,這個呂奉先還真是越來越膽大妄為了,竟然敢讓陛下禦駕親赴城門觀戰。”


    董承亦急忙跟著道:“不錯,昔日孝文帝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袁盎尚且知道勸解孝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呂奉先身為征東將軍,難道就不知道沙場兇險,箭矢無眼嗎?若是陛下有個閃失,奈我大漢高祖和曆代先帝何?他又如何擔得起這個罪責!”


    “哼!兩位將軍,陛下要重振大漢雄風,難道僅僅坐在龍椅上仰仗祖宗的姓名就能震懾天下嗎?”一聲冷哼,李儒和平東將軍成廉闖入大殿。


    一句話便讓董承和伏完熄了火氣,啞口無言。


    李儒朝偽帝施了一禮抬起頭來:“陛下,可還記得微臣當初與陛下所談之事?”


    “兗州?”偽帝遲疑了一下。


    李儒頷了頷首讚道:“陛下果然聰慧!此去兗州路途千裏,又逢諸鎮狼子野心,沿途的刀槍劍雨必然不少。陛下何妨先去城樓見識一番,翌日陛下禦駕親征之時也能多一些底氣?


    更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駕臨長安城頭,不但可以大大的震懾樓下叛賊,亦可以給我方將士給予莫大的勇氣,或者一戰之後,王黎便再無力威脅我長安也未可知!陛下又何樂而不為呢?”


    偽帝劉協正如董卓說的那般,終究是一個有著淩雲壯誌的三好青年,李儒的說辭在他的心裏攪起了翻天覆地的思潮。


    不錯,李儒固然是圖謀朕皇兄的兇手,但他也隻是董卓的一個幫兇而已,而且他所言並非全無道理。


    朕既然立誌重掌天下,就當效仿先高祖皇帝大風起兮雲飛揚,也當效仿先孝武帝拓展邊土封狼居胥,以及光武帝親率千人血戰昆陽刀斧不避。


    朕作為他們的子孫,又豈能懦弱膽小如朕之皇兄?哼,朕今日就學一學朕的那些先祖們披荊斬棘所向披靡,區區箭矢能奈朕何?也讓天下人看一看這天下之主,朕和皇兄究竟是哪一個更合適!


    很快的,去掉了龍袍一身戎裝的偽帝在董承、伏完兩位嶽丈以及呂布、李儒和成廉的擁簇下登上直城門。


    五百名羽林軍和五百名執金吾持戟構成的親衛全身金甲,輿服導從,森然的站在偽帝身後,一列列金戟在驕陽下灼灼華光,一簇簇鋒矢在弓弦上熠熠生寒,一束束流蘇在寒風中輕舞漫卷。


    城樓下的守城士兵豔羨的看著陛下的親軍,恨不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然則,很快的他們的麵色就陷入了沉重,他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直城門下。


    ……


    大旗濺塵灰,鼓角揚軍威。黃沙橫獵騎,白馬繞城圍。


    箭逐胡雕落,雁隨漢弓飛。舉頭西京上,殘陽帶血歸。


    “嗚嗚嗚!”


    “轟轟轟!”


    三長兩短的號角聲和雷霆般的戰鼓聲驀地在遠方響起,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驟然出現三條長龍,俱帶著澎湃的氣勢海潮一般漫山遍野席卷而來,在眾人的眼目中由遠及近。


    馬蹄滔滔,煙塵滾滾。


    鐵甲銀劍,旌旗獵獵,紀律嚴明。眾人雖然是縱馬馳奔,但依舊保持著整齊的步伐,臉上隻有肅穆和冷然的表情。頭盔上的那一抹抹殷紅色的流蘇隨風後揚,在暖陽下嬌豔欲滴,仿佛決戰沙場時身體流出的那股淒豔的殘血。


    臨到城下之時,一聲號角再次在陣中衝天而起,三條長龍猛地一頓停在城下,而中間部隊卻兀的飛出一五百人人的小股騎兵,裝扮與眾人又是不同。


    他們白衣白甲,白馬白刃,背負著一杆杆彩色的旗幟,在為首那員八尺高矮黑麵髯虯的大漢的指揮下,齊齊嗷叫一聲,手中的利刃在天上打著旋,朝直城門縱馬飛


    奔。


    他們直到直城門一箭之地,還不等城頭上有何反應,隊伍又倏地一轉,從西直門前擦身而過,分作兩股洪流向南北的章城門和雍門而去。


    自有電雷聲震動,兩股洪濤南北流。其行之疾,恍若迅雷不及掩耳;其勢之宏,猶若銀河驟落城前。


    馬蹄濺起的沙塵直飛數丈,在城頭飄飄撒撒,就算當年巔峰時期的西涼大馬好像也不曾有過如此的氣勢。眾人的臉色已有了微微的變化,一股股寒氣纏繞在心尖兒。


    偽帝心中同樣亦卷起滔天的海浪,王黎能夠馳騁沙場百十戰不敗豈能無因?這樣的軍隊,這樣的士氣,教朕如何抵擋?勉力的撐在城樓上,脖子僵硬的向四周一掃,心裏更是氣不打一處。


    城樓下黑白相間,著裝樸素;城頭上蟬衫麟帶,光鮮亮麗;城樓下‘鐵騎疾風雨,白幟摩星辰’,城頭上‘側足恐懼過,斂翅哀鳴迴’。


    這特麽的用金錢堆出來的天子親軍看著城下的兵士,一個個鉗口撟(jiǎo)舌怛然失色,瘟雞一般。簡直就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仍。


    沉默了半晌,偽帝的腿終於不在打顫,身體也有了些許力氣,強作鎮定的看著呂布問道:“這就是高順的陷陣營嗎?”


    呂布倒是有些詫異偽帝的表現,初次見到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鎮定若常,比起某些軍中健兒也惶惶不可多讓,果然不愧是當年那個‘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的後人。


    臉上稍稍有了一些尊敬,呂布朝偽帝拱了拱手搖頭歎道:“這不是陷陣營,而是王黎的親軍,從他起身冀州時就一直跟隨在身邊的白馬義從!”


    “白馬義從?”偽帝一懵。


    呂布點了點頭,偽帝卻再次陷入沉默。


    白馬義從的典故他不是沒有聽過,他亦知道天下精兵莫過於董卓的西涼兵,王黎的白馬義從,公孫瓚的旋風突騎,鞠義的先登營和高順的陷陣營。


    西涼大馬橫行天下,旋風突騎馬踏幽燕,先登死士有死無生,陷陣淩雲有進無退,白馬義從生死追隨!


    說的就是這幾支軍隊。


    當然,在整個三國曆史上,還有很多的精兵名聞後世,比如:丁原的並州軍、陶謙的丹陽精兵、諸葛亮的無當飛軍、劉備的白兵以及曹操的虎豹,隻是他們現在還名聲不顯或者沒有組建而已。


    偽帝隻想著今天能夠見到天下聞名的陷陣營,也能見到陷陣營與西涼大馬的抗衡,卻沒有想到,他還有機會見到另一支同樣百戰不屈的白馬義從。


    言語間,白馬義從已從章城門和雍門跑了一個來迴,又驟然停在眾人眼前,動作整齊劃一,如臂使指。


    偽帝隻覺得腦袋一陣一陣的眩暈,望著呂布口幹舌燥:“朕聽說這白馬義從以前乃是常山趙子龍的首將,可如今為何看上去還是那麽彪勇?”


    是啊,白馬義從乃是王黎和趙雲首創,在當日陽翟一戰中隨王黎阻擊波才數萬人馬首次亮相,聲名鵲起。後來,趙雲已成長為王黎帳下首屈一指的大將,離開了白馬義從,將其交到一個無名小卒周倉的手中。


    但是很顯然,趙雲雖去,精神猶在。


    白馬義從依舊是那個白馬義從!


    義之所至,生死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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