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清淮從市公安局法製科出來的時候,心頭的沉重,莫名地又增加了幾分。很遺憾的是,許平秋的話隔了一天就被證明了,而且現實比他預料的更殘酷一點。


    “謝謝,沒興趣”


    這是張凱峰給他的迴答。


    他很鄭重地把這一套成文的東西讓對方仔細看過,然後換迴了這樣一個迴答。他注意到對方的表情了,和所有已經坐慣辦公室的那類一樣,漠然,漫不經心,誰也看得出他很厭煩,可誰也別指望他們還會有什麽改變。


    在他看來,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年輕有為,朝氣蓬勃,似乎應該有於勁,有闖勁才對,畢竟他們不像大多數這樣那樣途徑進入公安部門的,目標和理想就是掙份工資而已。


    可仍然和大多數人沒有什麽區別,他上車裏撇了撇嘴,實在有點不理解,為什麽這麽好的事,訖今為止沒有得到一句讚同的話。


    “於師傅,您說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麽?”車上他無聊問司機。出門就被堵了,司機是省廳後勤車隊的老同誌,一指市局之外道著:“還不就那些。”


    那些?史清淮看了眼,什麽也沒看到,司機笑著解釋著:“車子房子票子唄。”


    “這是泛泛的目標,我是指,再怎麽說也是警察,和普通人應該有所不同。”史清淮道。


    “當然有點不同,警察相比普通人,買車置房掙錢,難度要更大點。工資太低,灰色收入風險又太高。”司機道。


    “有那麽難嗎?”史清淮異樣地問。


    司機笑了,省廳大院裏出來的,恐怕不知道民間的饑苦,他笑著道著:“史科長您趕上最後一批集資房了,當然沒感覺,現在一個普通地段的怎麽著也六七千一平,單位的福利房以後都別想了……很簡單嘛,應聘當個警察,大幾千工資,不吃不喝也得幾十年才能置座房子,而且工作又累,值班又多,掙外快的機會少,他們的壓力相比十幾年前,那可大多了………”


    車走開了,絮絮叨叨地講著閑話,史清淮倒是聽得入耳,此時他方發現,許平秋的眼光還是相當獨到的,最起碼第一眼就看到很多現實困難,而且沒有指出自己紙上談兵的毛病,他倒有點感激這位許處了。


    隻是越感激就越讓他覺得惶恐,看這樣子,拿這份計劃書就招車隊司機,恐怕人家都不去呐


    憂心重重地到了郊區分局,下車的時候,他刻意整了整警容,把表情裏的憂慮剔除,然後進了局裏,這迴更直接,要找的人根本不在,他是以朋友身份去的,還是辦公室裏的一位同誌指了方向,於是車又繞了數公裏,在一處剛裝修的寫字樓裏停下了。


    曹亞傑,男,p歲,郊區分局治安科副科長,參加過全市天網三期工程建設,有計算機工程師資質。


    這就是此人的簡曆,這樣的人在公安係統不多,一直是個分局的小科長還是個副的,史清淮第一眼看到他的簡曆時嚴重懷疑他屬於那類鬱鬱不得誌的類型,不過了解之後才發現他大錯特錯了,有數次調迴市局的機會他都放棄了,原單位於得敷衍了事,外麵的生意可是紅紅火火,據說某幾個品牌監控設備,他是全市的總代理。


    當然,幕後的,前台的公司注冊名字肯定不叫曹亞傑。


    像這樣的人史清淮第一眼就覺得很厭惡,如果不是許處長點了下之後他估計根本不會考慮。


    沿著散發著裝修氣味的樓層走著,拔著電話聯係著,話筒裏是一個聽得磁性,語音高亢男中音,很直觀:“您好,我是曹亞傑…監控設備您可以直接聯絡千裏眼公司,我現在在工地上。”


    “我不要監控,不過我現在也在您的工地上。”史清淮開了句玩笑。


    對方異樣了,幾句話後,扣了電話奔出來了,史清淮聽到他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了,樓梯一拐就看到真容了,西裝革履的樣子,走起路來步步生氣,好不意氣風發,奔上來直握著手,一介紹,此人好不熱情地道著:“對不起,對不起,史科長,看我這忙得也不在單位…要不,咱們找個茶樓坐坐。”


    “不用,你別客氣啊。”


    “不是客氣,您是上級領導,怎麽能主動找我呢,有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什麽領導不領導,咱們都是小科長……”


    “不一樣,省廳裏的科室,和分局科室,稱唿一樣,級別可就差遠了,哎對了,史科長,您老這大老遠來,是……”


    “很簡單,耽誤你十分鍾,把這份資料詳細看一遍。”


    直入正題了,兩人就站到臨窗的空房裏,曹亞傑帶著疑惑,翻上這份草擬的計劃了,那樣子很專注,本來他以為又是上級部門那個領導來找,要辦點私事了,這麽嚴肅的拜訪,他也收起那副商人的作態了。


    確實是個商人,史清淮有點懷疑,基層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穿著警服,在忙著私活的同誌。


    很快瀏覽完了,曹亞傑蹙著眉頭道著:“哦,這是針對高智商、跨境以及團夥犯罪,要組織一個快速響應,即時接警,全天候支援的小組對?”


    “對。”史清淮點點頭,對此人的印象好了幾分,他看得出對方很讚同。


    “好,早該這樣了。”曹亞傑興奮地一合資料,介紹著:“史科長您放心,全市所有單位的辦公室、寫字樓,以及咱們天網監控的設備型號、產地,以及工廠級的接入代碼,我們可以全部提供……即時通訊和快速反應類技術設備,我可以做一封詳細的報告給您省廳到我們小分局尋求支援,那是看得起我們,對了,外界雖然傳說我是商警,那是謠言,這裏是朋友的生意,就是來幫幫忙。”


    心虛了,示好了,如果是私事好談,但這是省廳的公事,曹亞傑確實揣不準來路了。史清淮一聽笑了,敢情對方把他當成采購商了,他笑著問道:“哦,看來曹科長對需要的設備很熟悉了?”


    “不是熟悉,是太熟悉了,天天和這些東西打交道,從第一代就開始了。”曹亞傑笑道,征詢似地問著:“史科長,能透露一下,大致的裝備規模嗎?”


    “你對這個感興趣?”史清淮異樣地問。


    “不是,我是有點奇怪,如果是大規模的,應該在後勤裝備處;如果是小規模的,那應該直接找代理商。找我我僅限於能提供點建議啊。”曹亞傑不好意思地道著,生怕被省廳來人揪了小辮一般。


    “設備的事我不用考慮。”史清淮笑了笑,一揚頭問著:“如果有興趣,您本人願意加入嗎?”


    “啊?”


    曹亞傑驚得嘴咧下來了。往下看,看看西裝革履,再往下看,看看微微發福的肚子,看到腳底,又看著警服鋥亮的史清淮,他突然間有點羞赧的感覺,自己好像離那個隊伍已經走得太遠了,他不相信地喃喃地著:“您是指?當快速反應隊員,參加集訓”


    “對,快速反應,全天候的支援,打擊各類刑事犯罪。”史清淮道。


    曹亞傑驚得一個激靈,咬住下嘴唇了,我我,我了幾句,才道著,史科長,我一直就是內勤啊,接觸犯罪頂多是通過監控看過偷東西的,我……於不了啊。


    “你這樣說,我倒一點也不意外。”史清淮拿迴了資料,看了看眼神像滯著的同行,他默默地收起了東西,突然輕聲問著:“曹科長,你有多長時間沒有穿過警服了?”


    “啊?什…什麽?”曹亞傑愣了下。


    “我覺得你還是穿著警服帥一點,比這身金利來帥。”史清淮道。


    好奇怪一句話,他說著慢慢轉身走了,留下曹亞傑站在那兒發呆。


    曹亞傑看出來了,那眼光裏是一種厭惡,他下意識地摸摸領口,整整額頭,撫過胸口,那是整理警容的下意識動作,確實被遺忘很久了。他對著玻璃敬了個警禮,然後開始神經質地看著手,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丟了什麽東西似的,心裏空落落的………


    他不行你來補,你不行他就上,警營裏不缺人。史清淮繼續往下走,在不同的警種裏尋找著可能成了計劃一份子的人,不過訪的越多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是個光講奉獻,暫無迴報的計劃,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實,怎麽著也不搭調了。


    “沒興趣,現在於得不挺好?”


    “算了,還要重新開始體能訓練,那誰受得了?”


    “史科長……這個,我真不行,我剛結婚。”


    “我更不行,我武器都沒摸過,我這眼睛高度近視,進單位就是文職。”


    “這個計劃……這個,好像不是省廳編製的,是刑偵總隊實驗計劃啊?刑事偵查,不去……”


    一個一個,很簡單、很直觀,也很有說服力的籍口,史清淮從來沒有想到過會這樣冷場,冷得那怕連一個讚同的也沒有,唯一一個讚同的還以為他是采購設備。


    “於師傅,辛苦您了。”車上史清淮歉意地道了句。


    “客氣什麽呀,我就是於這個的。”司機是位老同誌了,笑著道。


    “於師傅您從警多少年了?”史清淮問。


    “有二十來年了,給兩任處長開過車,一直是臨時的,後來陳處長提拔走時,才進了編。”於師傅道,純粹在後勤上。


    “你說咱們隊伍裏,有那種無私奉獻的人嗎?”史清淮笑著道,私人談話的語氣。


    “有。”司機笑了,笑著道:“不過我沒見過。”


    兩人都笑了,或許事業上總是要被這樣那樣的生活問題困撓著,那種極度純粹的精神已經瀕臨絕跡了。司機看史清淮的表情,恐怕知道事情不順利,他寬心道著:“史科長啊,您太認真了,有些事不能太較真。”


    “我不較真,我是比較灰心。嗬嗬……東陽分局,完了咱們就迴省廳。”史清淮道。


    散布在全市各個角落的警務單位,一天的時間走不完,不過越走越心涼,他倒沒什麽心勁了,就近選了處地方,這是許處長推薦的人選,履曆看過,叫嚴德標,學曆有點差了,省警校畢業的,工作經曆實在勉強,反扒隊任過職,現在分局治安科,這些明顯都是和小毛賊打交道的警員,根本不是史清淮最初篩選的對象。


    還真不是,分局沒找著人,說是出警去了。電話聯係他說迴不來,還是治安科看在省廳來人的麵子上,讓他務必馬上迴來。等了好久……最終迴來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的事了,史清淮已經走了,嚴德標同誌被分局長叫住訓丨了一頓。


    沒辦法呀,嚴德標同誌中午就喝多了,下午怕糾風的查住,不敢來上班啊。


    這時候史清淮已經迴到省廳了,他整理著已經走訪過了人,鬱悶了好一陣子,梳理著一堆資料的時候,翻到餘罪的簡曆時,他停頓了下,又找出以前的筆記對比著看了看。


    參加過數次聯合行動,去年的盜竊耕牛案他尚記得刑偵論壇上那位,細細揣摩,這倒是一位很好的人選,盡管學曆起點低了點,可經驗應該是已經相當豐富了,他找著聯係方式,試探開始了第一次接觸:“喂……您是餘罪同誌嗎?”


    終於通了,以前聯係過幾次所裏,都沒有聯係上。


    “是啊,您是……”


    “我是省廳犯罪心理研究室史清淮,我們曾經見過。”


    “哦,想起來了,你去我們學校招過人。”


    “嗬嗬,兩年多前的事了,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史科長,有事嗎?”


    “有這樣個事,我想知道一下你個人的意見………”


    史清淮簡練地把情況一講,這位選手身在汾陽,電話倒省事了,草草一說,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史清淮問著:“怎麽樣?餘罪同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抽時間當麵聊聊。”


    “我……沒興趣。”


    “沒有?等等,餘罪同誌,你可是刑事偵查上冒出來新星啊,我剛知道,去年古寨縣的幾起舊案你也參與偵破了,這可是一個能讓你一展抱負的機會啊……如果這個計劃能付諸實現,而且在實踐中取得一定效果,對你以後的個人發展肯定會有幫助的。”


    “現在我都沒著落,還想以後發展?沒興趣………對不起啊,史科長,我有事了,隨後有時候聊,要不算了,不用聊了……”


    電話嗒聲扣了,史清淮就即便再有涵養,也被氣得拍桌子,堂堂的省廳心理研究室的主任科長,從早到晚,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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