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天,第一陣春風吹過,柳條便泛綠了,密如雨絲,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團團浮動的翠雲。


    程府今天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時從院牆飄出,引得街市上的行人紛紛迴頭張望。原來程秋池的孩子在三天前出生了,這天,親友們都聚集在程府,為孩子辦三朝禮。


    首先要落臍炙囟、三朝洗兒,那個白胖胖的嬰孩在親朋好友的圍觀下被乳娘從水盆中抱出,緊接著便發出一聲高過一聲的啼哭,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儀式完畢後,孩子便被抱迴屋內,主人家則擺宴席款待來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程秋池剛挨桌敬完了酒,就發現程牧遊不知何時已經離席,那個正對著自己的席位空蕩蕩的,讓他本來歡喜的心忽然多了幾分悵然。於是,他緩緩放下酒杯,離開熱鬧的宴席,順著甬道來到後院。


    果然如他所料,程牧遊正獨自一人坐在後院的石桌旁,看著程德軒原來住的屋子發呆。


    程秋池心中一縮,忙走到他身旁,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口中道,「別人都道父親在雪夜失蹤,隻有你我兄弟二人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麽,牧遊,我知道你心裏苦,不過做兄長的幫不了你什麽,隻希望你不要把苦壓在心中,你的傷剛好,千萬別再憂思成疾。」


    程牧遊沖他淡淡一笑,「兄長,你多心了,我並未覺得愁苦,隻是一直未想明白,父親他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小時候,他一直教導我們要賢良方正、潔清自矢,可是他卻為何在人生的岔道口選擇了另一條路?」


    程秋池一怔,麵上突然泛起一陣青白,他狠狠咬了下嘴唇,這才遲疑著說道,「牧遊,其實那件事......我是知道的,弟妹死前那一晚,我曾親眼看到父親端著一碗藥進了她的屋子......」說到這裏,他忽然抓住程牧遊的手,言辭懇切道,「可是......可是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父親他對弟妹做了什麽,牧遊,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一向懦弱,不敢違抗父命,再加上父親他明裏暗裏警告了我幾次,我也隻好......隻好將此事按下不提,不過父親做過的其它事情,我是一概不知,我發誓,真的......」


    程牧遊將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聲道,「兄長,算了,前些日子我曾到段家去向嶽父請罪,他老人家知道父親已死,便不願再追究此事,隻說淑媛的清譽沒有被玷汙便是好的。段家人都已經諒解了父親,我又怎能不諒解你?」


    聞言,程秋池心中又羞又愧,他唉聲嘆氣了半晌,終於平靜下來,在程牧遊身旁坐下,「牧遊,你因為養病已經辭官數月,可想好以後的路怎麽走了嗎?」


    程牧遊看著石桌上刻著的棋盤,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放在界河旁邊,「前方戰事吃緊,劉敘樘劉大人被封為宣威將軍委派至前線,他力邀我過去,我答允了,準備過幾日便和惜惜迅兒一起到管岑山去。」


    程秋池吃了一驚,「那裏兵荒馬亂,風沙又大,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迅兒著想啊。」


    程牧遊釋然一笑,「四書五經我親自教導他便是,這小子對兵法甚有興趣,讓他多磨練磨練,說不定將來還真能為國效力。對了,右耳和子明也要跟著一起過去,有他們照顧迅兒,兄長實不必為他的安危擔憂。」


    程秋池扶腮思忖半晌,終於抬起頭來,「牧遊,你......不會是怕觸景生情,所以才要離開新安,到那荒蠻之地去吧?我聽惜惜講,晏姑娘她到永昌陵去了,你若是放不下,就去找她,誰的心腸都不是鐵石做的,你對她這般好,我相信她一定會迴心轉意的。」


    程牧遊笑著搖頭,緩緩起身朝院門走,到了門邊,他才迴頭看向程秋池,「快迴席吧,這麽多賓客都等著兄長呢,莫要讓他們等久了。」


    柳絮在他身後紛紛揚揚落下,像一座朦朧的高牆,將兄弟二人隔在兩端。程秋池看著他的背影,口中呢喃道,「牧遊,你為什麽這麽傻,你一點也不願為難她,到最後苦的隻能是自己啊。」


    他苦笑著,苦笑著,眼角卻在不知不覺中泛起一層濕意。


    ***


    七年後,端拱元年。


    七月,遼諜知宋軍護送輜重赴威虜軍,大將耶律休哥率數萬騎前往截擊。宋將率數千騎夜巡時發現遼軍,躡蹤尾隨遼軍,乘其早膳突襲,耶律休哥受傷先逃,遼軍驚潰,死亡甚眾。民間皆傳,耶律休哥是被宋軍一名年僅十三歲的小將射中右臂,驚懼之下,落荒而逃,遼軍因此元氣大傷,從此之後再不敢叨擾宋朝邊境。


    ***


    山林蔥鬱、荒草萋萋,永昌陵外,一名少年取下頭上的鳳翅兜鍪,畢恭畢敬對著陵寢跪下,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後,才朗聲道,「晏娘,迅兒來看你了,請你出來見迅兒一麵。」


    未幾,陵寢的石門緩緩敞開,一名青衫女子站在墓門間,她的模樣還和七年前一樣,隻不過目光中多了幾分清靜與安寧。她看著少年,展顏一笑,「迅兒,你這麽年輕便立了大功,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少年眼中卻忽然湧出淚花,他匍匐在地,將頭壓在兩臂之間,泫然道,「晏娘,我今來此,是有要事相告。」


    晏娘見他的身子微微顫抖,心中驀然一凜,嘴唇動了幾動,愣是沒說出一個字來。


    「爹爹他為了護我,被遼人一箭穿胸,永遠......永遠留在管岑山了......」


    後麵的話晏娘都沒有聽到,她腦海中隻有一箭穿胸那四個字,碎裂成無數灰燼,再凝聚起來,如此反覆,一遍遍叩問著她的心髒。


    恍惚中,她竟走出了那座七年未曾踏出的陵墓,沒有騰雲駕霧,就這麽一路向西,走了一天一夜,終於來到了那個她和他都熟悉的地方。


    南街還是老樣子,人頭攢動,高樓林立。她失魂落魄,走得不緊不慢,仿佛被擁擠的人群推擠著向前,隻是隨波逐流間,卻來到了霽紅繡莊門前。


    整座院子如今都被翠碧的紅葛覆蓋,顯然多年沒有住人。晏娘推門而入,緩步移至最裏側的院牆下,猶豫了半晌,終於沖牆那邊輕輕喚了一聲,「程牧遊。」


    說出這三個字,她緊緊閉上眼睛,眼皮輕顫了幾下,臉上竟然察覺出一絲涼意。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伸手探上臉頰:眼淚?她竟然為他流淚了?


    然而念及此處,一股無法壓抑的悲傷忽然排山倒海壓下,她雙手捧麵,暢快的哭出聲來。


    「誰惹得夫人如此哀痛?快告訴我,為夫定不會讓那人好過。」


    他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晏娘在惶措中迴頭,拚命拭去眼淚,以確定他不是自己腦中的幻象。


    他臉上笑意盈盈,若春風化雨,一點一滴融入晏娘心中。兩人對視了許久,他才從袖口拿出一封信箋,在晏娘眼前晃了晃,「蕭太後前幾日托人帶了封信給我,信上隻有五個字,夫人猜是什麽?」


    晏娘盯著他,愕然搖頭。


    「信上說:她心中有你。」他得意一笑,「夫人,原來為夫被你騙了這麽久。」(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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