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遊看了劉子芊的背影一眼,又將目光重新投放到程德軒的臉上,他第一次發現,父親老了,那個帶著自己在山林間挖藥一整天都不覺得乏累的父親,臉上的皺紋竟然如此深刻,每一條裏麵都寫著滄桑,他的鬢角,更是早早已染上了白霜,將整個人襯托得老邁頹廢。


    可是,他是何時有了這樣的變化呢?


    程牧遊記得十幾年前,父親還在太醫局當職時,還是那般的意氣風發,瀟灑自若,那時他還被人稱為杏林高手,下針精準適度,用藥溫良對症,無論誰提起他,都倍感欽佩、尊崇有加。


    可是現在呢,程牧遊握著程德軒微微顫抖的手掌,心裏嘆了一聲:現在這雙手應該再也無法給病人施針了吧,他自從離了太醫局後,雖然平步青雲,官至翰林史之位,但是不管容貌還是精神氣都肉眼可見的迅速衰老了,這是為什麽呢?這一切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還是,隻是他以為是自己想要的?


    他在官場中左右逢源的同時,是否早早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想到這裏,程牧遊將那隻手抓得更緊了,口中輕聲說道,「父親,兒子沒聽到笑聲,可是,就算兒子沒聽到,也並不代表它不存在,父親,萬事皆有源頭,您可能想明白,為何單單是您看到聽到了這些異象,因為隻有追根溯源,我們才能尋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程德軒見程牧遊相信自己,心裏不禁湧上一股熱流,他將他扶起來,手在他手背上緩緩拍了幾下,「好,好,你相信為父,這便好,這便好啊。」


    「父親,大嫂她嫁到我們程家將近二十年,一向都謹慎恭敬,您今天卻又為何對她起了戒心呢?」程牧遊執意要找出程德軒失智的原因。


    可是程德軒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凝視著滿院的月光不動。


    俄頃,他終於開口了,說出的話卻讓程牧遊大為不解。


    「可能......為父真的是老了吧,這些日子總覺得腦子裏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很多事情都記得不太分明,所以今日,才誤會了你嫂子。」


    程牧遊忙走過去,「父親,你方才可不是這般說的,您說......」


    「好了,」程德軒抬起手阻止了他,「為父累了,想早點歇息了,你也迴去陪迅兒吧。」


    「父親......」程牧遊心中訝異,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程德軒推出門外,當著他的麵「嗵」的將門關上了。


    程牧遊在門口站了半晌,直到看見裏麵的油燈熄了,這才一步三迴頭地走出院子,帶著滿心的疑問和不解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聽到他腳步聲漸遠,程德軒才緩緩唿出一口氣,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可是旋即,心底又湧上了一股酸澀,直衝腦門,將他滄桑的眼底染上一層濡濕。


    他為何不願意將做過的事情告訴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兒子,難道,他怕他因此疏遠自己、怨恨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


    程德軒從未對做過的事情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可是今日,在麵對程牧遊的時候,竟然露出了一點怯意,也因此,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夜,卻仍舊未能闔上早就酸澀不堪的眼睛。


    ***


    第二天一早,迅兒便被程牧遊遣到程德軒門口,讓他喚祖父起床,昨日見到父親那副模樣,程牧遊很是不放心,所以迅兒——這個程德軒最疼愛的孫子,便有了用武之地。


    迅兒在房門上拍了幾下,又喚了幾聲祖父,卻仍未聽到門內有動靜。


    於是,他便走到窗前,伸直脖子朝裏麵觀望:程德軒不在房中,床上沒有他的身影的,隻有一摞尚未打開的被褥。


    迅兒抓著腦袋,一轉身朝院外跑去,嘴裏嚷著,「祖父不見了,祖父不見了。


    ***


    就在程家人焦慮萬分的在街頭巷尾尋找程德軒的時候,他已經在前往大相國寺的路上了,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未散去,再加上山路難行,他爬了一會兒之後,便覺得腿腳酸痛,口幹舌燥,於是沿途找了塊石頭坐下,掏出隨身攜帶的水囊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大口水。


    耳邊隱約傳來一陣腳步聲,程德軒尋聲望去,果見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從薄霧中走出,朝著他歇腳的方向走來。


    程德軒盯著走在後麵的那個人看了一會兒,忽然嘖了一聲,立起身子,躬身行禮,「丞相大人,怎麽是您?您怎麽一大早的到這寺廟裏來了?」


    趙澤平停下腳步,和身前的沈青一起迴禮,道,「昨日公事繁忙,未來得及向祖先父母祭拜,所以今天一早便到大相國寺,給亡人上一炷香,以表孝心。」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程大人,莫非您也跟我一樣,是來這裏上香的?隻是,您怎麽一個人過來了,也不讓人陪同您一起?這山路難行,你年紀也不輕了,萬一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啊。」


    話到此處,他轉念一想,臉上露出一點訝異,「程大人獨自來此,莫非家中出了一些不便對他人言明的事情?亦或是,家裏的人對此事並不上心,所以才不得不一人過來?」


    見程德軒麵露為難之色,他輕撫長須,思忖半晌,終於猶豫著問道,「若是老夫沒猜錯,程大人家一定發生了怪事,所以才不得不求助於神佛,是不是這樣?」


    趙澤平一向善於揣度人意,所以一猜即中,程德軒到也不驚奇,他嘆了一聲,輕輕躬身行禮,「下官不敢欺瞞大人,近日家中確實怪事頻發,所以才想找大相國寺的師傅到家裏看一看,驅邪避災。」


    趙澤平忽然來了精神,「程大人,可否將此事說與我聽聽啊。」


    程德軒不好迴絕,隻得將近日發生的事情一件件說與趙澤平,不過,他自然沒說出事情的原委,隻說劉子芊像變了個人,甚至對自己痛下殺手。


    聞言,趙澤平垂頭思量了半天,忽然朝他湊近兩步,小聲說道,「程大人,可曾聽說過厭勝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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