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翹著花白鬍鬚的古稀老者——馬齊皺了皺眉,這會皇帝雖是詢問,但先前已說得斬釘截鐵,他早知這位新皇上行事作風素來鐵碗,如說出了口要做的事,是決不會改變初衷的。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皇上,奴才對那些個侵吞國庫財稅之徒亦是深惡痛絕。但奴才陋見,歷代新皇初承大統,均豁免虧空,為的是顯示我新皇寬仁治國,可使天下百官同心。徹查虧空,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老奴鬥膽懇請皇上再思量。我皇初承大統,還是宜施仁政為妥。”


    這馬齊乃是前朝老臣,滿洲鑲黃旗人,為康熙朝戶部尚書、首議撤藩米思翰的次子,於康熙八年時由蔭生授為工部員外郎,後任左都禦史,並一路官升至首席滿洲大學士。不料,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帝一廢皇太子後,帝令全體朝臣推舉太子之前,曾“特諭馬齊勿預其事”。然馬齊卻並未服從這一旨意,而與國舅佟國維暗中籌劃,令全體朝臣共同保舉皇八子為太子,翌年初,被革去大學士,直至康熙五十五年復啟用為首席滿洲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


    馬齊言畢抬首見皇帝兩道劍眉已顰在了一處,額頭青筋微暴,頓感背心陣陣發涼。


    胤禛麵沉如水,心裏卻起了波瀾:如今時局不穩,朝中王公大臣或明打哈哈或暗使絆或隔岸觀火或強脖撅蹄,沒幾個肯實心辦事,審時度勢,眼下隻怕仍需啟用老臣以穩定人心。胤禛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下怒火,沉聲道:“寬仁不等於縱容,臣工貪婪不法,不嚴行懲處,看似寬容仁愛,實則放縱爾等繼續作惡,徒使百姓遭殃。如今這天下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不過都是讓這些豪強官吏們給侵吞了。好了,朕亦知此事不可能一夜間就全部解決。你且退下吧。”


    “臣遵旨。”馬齊耷拉著腦袋,躬身退了出去。


    餘暉殘陽,晚風起。


    胤禛隻身走出倚廬,他覺得有些冷,那是種滲透到骨髓裏的寒意。依慣例,禮部奉他旨意,前去永和宮將明日新皇登極儀注啟奏皇太後知曉,可她竟迴說:“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與我行禮,有何緊要。”難道他繼承大統竟讓她那樣的失望嗎?她為什麽寧可相信那些街頭巷尾傳來的流言蜚語,卻不肯相信他這個親生兒子的話!“仁壽”皇太後的尊號本已由內閣翰林院擬定,“皇太後表文、冊文及金冊、金寶並儀仗等項”也已“速行備造”,欽天監選擇好吉期,單等皇太後點頭應允即可。可誰能料想,這居然也被皇太後以“梓宮大事正在舉行,淒切哀衷,何暇他及。但願予子體先帝之心,永保令名。諸王大臣永體先帝之心,各抒忠悃,則兆民胥賴,海宇蒙休。予躬大有光榮,勝於受尊號遠矣。”給冠冕堂皇的拒絕了。不論是諸王大臣具折懇請,或是他屢次誠敬叩請,均被她態度強硬拒絕,更不用說從永和宮搬出,移居到皇太後所應居住的寧壽宮了。


    胤禛眼前浮現出她冷漠而疏遠的麵容,一股淒涼,酸澀之意在胸腔裏漸漸擴散開來,腳下有些鬆軟,如踩在雲端般,他伸手扶住了白玉雕欄,穩了穩神,拾階而下。內侍們遠遠跟隨。


    胤禛緩緩走至梅樹下,見泥土之上,落花重疊,鋪起薄薄一層。他低頭用腳尖輕輕撥了撥滿地殘梅,喃喃自語:“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風越加刺骨,胤禛墨黑幽深的眼瞳突地一縮,峻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情,忽地伸手,指了指前方,近侍已明其意,轉身速傳下去。片刻,已有內侍上前扶持著胤禛,坐進寬敞輕煖的輿轎。“起轎。”


    天擦黑了,紛紛揚揚飄起了雪,禦輦徐徐停穩,胤禛步出轎,抬首瞧見那一角宮牆,冰冷淡漠的眼中湧起一絲溫柔之色。


    侯在寢宮外的蘇培盛遠遠望見了,忙撐了傘迎上來,替胤禛擋著風雪,護著他入了殿內。


    胤禛隨口吩咐:“讓禦書房把摺子搬到這裏來。再去將——”他住了口,起身欲走,一眼瞧見蘇培盛手在微顫,不由道:“怎麽了?”


    蘇培盛忙跪下迴稟:“皇上,淨月師傅讓——皇太後給傳去永和宮了。”


    胤禛驀然一驚,狠瞪他一眼,嚇得蘇培盛身子一軟,幾要倒下,慌結巴道:“——奴,奴才讓人跟,跟著的,如有變故,立時,會前來迴稟的。”


    胤禛無暇再去痛斥他,轉身便走。


    永和宮。


    宛琬才踏進永和宮,便有宮女迎出,領著她進入西偏室外的小客廳。


    宛琬見廳內亮堂處,皇太後已端坐在那,她兩頰雖已鬆弛老態,但仍精神矍鑠,薄唇更增添了幾分冷薄氣質,她朝著宛琬望來,眼神明銳如劍。


    辛荑忙跪下行禮,宛琬上前一步,亦恭身行禮。


    皇太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麵沉如水,冷冷道:“不過如此。”說罷起身,自顧拂袖進裏屋。


    辛荑偷偷瞥瞧了皇太後背影一眼。她本是皇帝親從舊藩邸挑選出來帶入宮中的,這還是頭一遭見識到皇太後的脾性,才知關於當今皇帝生母外慈內烈的傳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擔憂,覷眼望了過去。


    宛琬似有所覺,眼角餘光掃到殿內各處身影,明日便是登極大典,不管太後怎樣冷言冷語,總也得忍了,不能再叫胤禛為難,想著對辛荑微微一笑:“太後怕是有事要談,你先迴去罷。”


    目送辛荑離開後,宛琬整了整緇衣,從容步進內裏。


    皇太後見她獨自跟入,也不言語,自顧端起茶盅飲呷起來。足過了半支香工夫,皇太後見她仍能保持姿儀,目不斜視,方才放下茶盅。“先皇駕崩,政局動盪,此時此刻,皇上將你置於宮中,豈非授人與柄?你怎能安心?”


    “迴太後,此舉雖非民女本意,卻仍陷皇上於險境,民女萬死難辭其咎,甘願領罪。”宛琬說罷跪地下拜。


    皇太後麵上掠過一絲殘厲:“好一個雖非本意!”她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與皇上從前的糾葛,我早有耳聞。為君之人,怎容得他陷於兒女私情,如此必招禍患。你好好的當個出家人不好嗎?何苦又要糾纏不放?”


    宛琬垂首默然,輕聲道:“太後教訓得是,民女知錯,隻是難捨真情,還請太後成全。”她聲清如水,語氣至誠。


    見她態度如此謙恭,皇太後此刻縱然怒火滔天,卻也不好再說什麽,冷聲道:“起來罷,他說你吃了多年苦頭,再不能舍下你一人。要你真在這永和宮裏有了什麽閃失,我可擔待不起。”眼瞅著宛琬緩緩站起,冷聲道:“這天下什麽樣的女人他得不到?偏要念念不忘於你,想來真令人悲哀。”她不由憶起當年往事,他們兄弟兩人為著同一女子各不放手,後來那女子意外喪身,倒也了卻了她一樁心事。晃眼十多年已過,本以為都事過境遷了,卻不料此女子竟然沒死,橫生出來。她隻怕他們兄弟倆再生事端,百般阻撓,可如今胤禛已是皇帝,竟執意將她迎入宮內。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夢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飛飛粒粒闖天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飛飛粒粒闖天涯並收藏清宮夢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