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不能再看一眼忻圓那雙淚水橫流天真無邪的眼睛,一把將她緊摟在懷中,痛不欲生。


    艾薇緩緩站起身子,哀求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胤禵。


    胤禵糾亂的眉眼凝望著一室詭譎光線,緩緩道:“他對額娘說過一句話:生恩不及養恩大。”


    她長睫一震,他笑了,但笑不及眼底,眸中寒霜逼人,他慢慢伸出手捂住忻圓的耳朵,低低道: “你何苦要為難孩子?反正在你心裏我已是個萬惡不赦之徒,你生也好死也罷,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身邊。你不是很能忍嗎?那就再忍一次吧。”心裏明明另有千言萬語,卻都被她眼神封殺在那說不出口,曾暗自發誓,絕不會再傷害她,可終究還是做不到。


    艾薇似不能置信般全然失望了,整顆心空空的,驀然有種欲哭出來的衝動,然用力咬著牙,生生忍了下去。


    他俯下身子,慈愛地替忻圓拂過兩邊為淚水打濕的發綹,好脾氣的笑道:“忻圓,我們讓額娘好好休息,等額娘病好了,就可以和我們一塊去了。”


    忻圓懵懂的瞧瞧阿瑪又看看額娘,一頭撲進艾薇懷裏,猶豫了一下囁嚅道:“額娘你好好休息,你不要生我的氣了,你不是說生氣老得快。”


    艾薇蹲下身,心中雖萬千刺痛亦強做歡顏道:“額娘不生欣圓的氣,忻圓也不要生額娘的氣,要是忻圓不高興了,也老得快。”


    忻圓見額娘似高興了,笑顏逐開道:“不對,你們大人生氣才會老,我是小人, 我越生氣就越小。”轉念便又憂心道:“額娘你要乖乖吃藥。”


    艾薇忍不住埋首在忻圓胸口,片刻,她站起身來,死死盯住胤禵,眉眼眯成絲月牙般的細縫,冷冷道:“胤禵,算你狠。”


    胤禵凝視著她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下揪慟,欲伸手去扶,終咬牙牽起忻圓的手齊步走了出去。他倦寂的眼中哀傷漸湧,身子忽冷忽熱般,她終是不能明白他,她甚至用那樣冰冷的視線和言語刺殺他,刺得他口不能言。抬眼望了望透亮的天空,白雲朵朵相依,似在嘲笑著他的孤單,胤禵隻覺周身的氣力似都隨著那陽光一點一滴地蒸發了,忽地他手心一緊,垂首看去,是忻圓揚首期盼的小臉:“阿瑪,額娘的病會好嗎?會和我們一起去嗎?”


    胤禵伸手輕柔的撫上忻圓的眉眼,笑了笑,不容質疑的肯定道:“會,一定會。因為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永遠不會分離。”


    “嗯。”忻圓握緊了阿瑪的手,放心的笑了,雪白的幼齒迎光閃耀。


    腳步聲漸走漸遠,艾薇佇立原地,手尤伸在半空,似欲抓住些什麽,隻有冷冷的空氣在指間流走,她什麽也握不住,握不住,握拳塞入嘴裏緊咬著,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浸濕容顏。


    備註:皇十四子恂勤郡王允禵,自20歲,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十一月及丁亥十二月分別得第三子弘映、第四子弘暄後,至幹隆二年,整三十年間未曾生育子女


    正文 第五十章


    紫禁城,幹清宮。


    “朕亦大意了,他策旺阿拉布坦確是狼子野心意在擴張啊,自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大清局勢還從未如此嚴峻,那些肱股之臣畏難懼敵,皆勸朕息怒休兵,還認為與之‘分清邊界,便可畢事’。可他準噶爾已成當今邊境最大隱患,絕不能再姑息養奸了。”皇帝字字鏗鏘道:“可胤禵,何為武?止戈為武,歸根仁治,最後能否得天下,人心最為重要,你須日夜將此放在心上。此去西寧之後,你應立即著力處理西路陣亡官兵額倫特等的善後事宜。親往探視將軍遺體,至於陣亡官兵,亦應大建道場,親自前去,當眾人麵奠酒。”


    胤禵起身應是,皇帝追補一句,“行此事時你無須說是朕旨,就說是你自己的意思好了,還有那些土司、迴子的力量也需多多藉助才好。”


    “胤禵,朕雖封了你為大將軍,可軍中從來都講的是資歷,是威望,這些都需自百戰中一刀一箭的拚出來,你若是不爭氣,朕就算將天下的兵馬都交到你手裏,你拿得穩嗎?”皇帝靠著壽意花楠坑桌,凝眉道:“自古隻有戰場才能讓一個人成為真正的名將,他必須親手持刀追寇,見過戰場慘烈,才知那是條孤獨、血腥、痛苦之路,這一路上他所能依靠和信任的人隻有他自己,他必須心如鐵石,冷酷無情。可冷酷不是殘忍,不是去殺戮無辜的百姓,而是堅忍,是即使屢戰屢敗,也需有屢敗屢戰的決心和勇氣,隻要他能排除萬難走至終點,勝利和榮譽便等在那。”


    胤禵麵容肅嚴,緘言傾聽。


    “兒臣謹記皇上教誨,定捨身效力,縱千難萬險,絕不負聖恩。”胤禵折身誓言。


    皇帝輕輕頷首,麵露欣慰,端起茶盞,淺呷一口,似漫不經心的隨口道:“十四啊,你四哥說你雖未曾經戰,卻有大誌,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眾兄弟中惟你有將才,你亦莫負他這番言辭才好。”


    胤禵稍稍一怔,眼中一黯閃過複雜神色,旋即隱去,頷首應是。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庚午,帝上諭議政大臣等:十四阿哥既經為大將軍,領兵前去,其纛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簡親王之子永謙,今其帶伊父之纛前往。......十二月,撫遠大將軍自京啟程,奉旨駐紮西寧。己巳,雲南撒甸苗人歸順,入朝進貢。......康熙五十八年正月,詔立功之臣退閑,世職準子弟承襲,若無承襲之人,給俸終其身。


    --------《清史列傳.聖祖本紀.百五十三卷.滿文版》


    康熙五十八年,西寧。


    夕陽如血,離離草原重重高山峻巒疊疊起伏,目光所及處俱是清國大好山河。


    胤禵任凜冽的寒風如刀般刮在臉上,猛一揮鞭,青海驄衝風踏雪而奔,他聲聲長嘯,迴音不絕,似吐盡心中壘石,這才調轉馬頭,一路小跑迴營。待見到風卷旌旗唿啦做響,成排的鎧甲和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夕陽更刺眼奪目,胤禵拉住韁繩,緩緩停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這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


    一騎自東向西揚塵而至,馬上人一躍而下,早有親兵上前接過驛報,轉身呈遞於胤禵。


    胤禵急急打開,倏然蹙眉,默立片刻,撩簾入帳,微睨一眼,見艾薇始不曾抬眼,仍逕自端坐於下方書案前,舔墨提筆,在宣紙上一筆一劃的臨摹著。


    胤禵亦不與她搭言,快步走至案幾後,隨手將折一擲,喚人送上酒來,一杯一杯獨自斟飲著。那酒帶著冰雪的芬芳,入口雖有些微寒,入肚便生出融融暖意。


    胤禵微眯雙目,瞥見案上摺子,來前已近一年緊張準備,進藏條件早已成熟,然朝廷上下臣工仍畏難懼敵。他至西寧後該撫的撫,該奠的奠,俱已辦妥,屢次上奏請戰,皆遭皇帝否決,抑鬱之氣糾結於胸。他突將物什橫掃至地,帳外親兵雖聽見內裏一陣“哐啷”聲響,因大將軍有令在先,俱無人敢入內。


    艾薇置若罔聞般,毫無驚容,筆下不停。


    胤禵漸漸安靜下來,頭依著手肘,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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