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畢業聚餐那天,丁瑩跟我說的話:


    起航,我之所以選擇去北方,是要離你遠一點,越遠越好。你在南方,而我在北方,正好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


    你不要生氣。那不代表我的絕情,那恰恰體現的是我的深情。


    因為,隻有離你足夠遠,才能抑製住每一次從心頭冒出的去找你的衝動。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告誡自己,不要走去可以飛向南方的機場,不要走去可以開向南方的車站。


    但是,如果你找到了郝珺琪,而郝珺琪又已結婚生子,你精神上再也沒有任何負擔;或者,從任何一個什麽地方傳來準確的消息,郝珺琪已經不在人間(我但願沒有這種消息傳來),你已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那麽,你就到北方來找我。請你到北方來找我。


    不管那是一年之後,幾年之後,還是十年之後,你都來找我。


    “這麽多年你們都沒有聯係,你怎麽找?你知道丁瑩在哪嗎?”郝珺琪滿臉關心。


    “我知道,她在北方。”我微笑著說。


    “在北方?那麽廣袤無垠的,你怎麽找?又怎麽找得到?”


    “隻要我沿著北方走,”我說,“就一定可以找得到。隻要丁瑩在北方,無論是在高樓林立的大城市還是在荒無人煙的邊陲,你放心,隻要她還在北方,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哦。”


    如果,我走在北方寬闊的城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極為稀少,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一邊手牽著孩子,一邊手挽著一個男人的丁瑩,那麽,我知道,那一定是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北方的冬天。


    雪一定下了幾天幾夜了,街道上留下的都是鏟雪車鏟雪後的痕跡。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圍著圍脖,帶著帽子,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可就算這樣,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丁瑩。


    丁瑩也看見我了。我走向她,她很客氣地向我伸出手,“嗨,老同學,怎麽在這裏遇見你?遇見你真的太高興了。這是我老公,這是我兒子。來,兒子,叫叔叔。是到這裏來出差的,對嗎?有沒有空到我家坐坐?我家就在附近。”


    “哦哦,不用呢,我正趕著去車站,車票都已經買好了。再晚就趕不上車了。是出差。對,出差。”我說。


    “哦,那真不巧。這麽難得見一麵。不過沒關係,下次。下次來打我電話。兒子,跟叔叔再見。”


    “叔叔再見。”小男孩說。


    這種場合,急著再見是對的。畢竟天那麽冷。主要是,不必要的尷尬可以消除。


    這就是北方的冬天,是讓你通體都感覺冰涼的北方的冬天。是昔日的戀人被定格在一種叫做“彬彬有禮”的位置上的冬天。是昨日的誓言被遺棄在旮旯角落裏的冬天


    ……


    而如果,你走在一個小鎮上,家家戶戶的窗欞上都掛滿了金燦燦的玉米。這時,久已不曾響過的手機突然響起,是陌生電話,所以你摁掉,可很快,這個號碼又打進來。你這才接通。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請問您是鄭啟航嗎?啊啊,找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是丁瑩的老公。丁瑩想和您見一麵。您在哪?”標準的北方口音。


    我說出了我的位置。


    “哎呀,看來是上蒼有意要你們見上一麵。您快來,直接到鎮上的車站坐班車來。我們就在縣裏。最多一個小時的車程。丁瑩快不行了。”男人急急切切地說。


    “快不行了?什麽叫快不行了?丁瑩怎麽了?”我每一個毛孔都緊張起來。


    “她得了絕症,已經一年多了。最近幾天連續昏迷。醒過來她就說要見‘鄭啟航’,可我們又不知道鄭啟航是誰?後來我想到很可能是她的大學同學,這才要到了您的手機號碼。哎呀,這些都見麵再聊,您快過來。”


    倘若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知道,這一定是在秋天,一定是綿綿秋雨持續下了十幾天的北方的秋天。小鎮上的屋子還在不停地滴著屋簷水,小鎮附近的田地裏盡是收割後的荒敗的景象。


    你撐著傘向車站走去,腳步像灌了鉛一般沉重。風把傘吹向一邊,雨淋在頭上,臉上,和頸脖子上,你都感知不到。


    事實上,你不可能還會留意“老公”這個詞,你滿腦子都是“絕症”這個判決。


    你想不通的是,上蒼怎麽就要給一個這麽殘忍的判決?


    ……


    而如果,驕陽似火,空氣中充滿的都是熱浪,沒有一絲風。


    可以是在熱鬧的街市上,比如就在新華書店的門口,遠遠地你就看見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女孩的手,在等候一個人的到來。


    你不用走近,你不用看清婦人的臉龐,你憑夾在熱浪中的一絲獨有的氣息也知道,那就是丁瑩。


    她的另一隻手沒有挽著一個男人。


    也可以是在安靜的公園,比如就在午後,公園裏隻有幾個老人在散步。蟬在濃密的樹葉叢中嘶鳴,偶爾有一隻鳥倦怠地飛翔。


    在一張木椅上坐著一個婦人,她的身邊坐著一個小女孩,在等候一個人的到來。


    你不用走近,你不用看清婦人的臉龐,你憑夾在熱浪中的一絲獨有的氣息也知道,那就是丁瑩。


    她們要等候的人,你知道,是你。


    設若是這樣,那麽,必然是夏天來了。是北方的夏天。


    丁瑩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和一個男人結婚了,就像我和許默結婚一樣。和我不同的是,她因為結婚而有了一個女孩。


    而後與我和許默離婚一樣,她也和那個男人離了婚。這樣的原因那樣的原因根本沒有,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她根本不愛那個男人。


    她不想一輩子違背自己的意願生活。所以果斷決然離了婚。然後開始一種沒有盡頭的等候,就像我到北方開始一種沒有盡頭的尋找一樣。


    如果是這樣,如果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和丁瑩不期相遇,那麽,就一定是在夏天,是驕陽似火,沒有一絲風的北方的夏天。


    ……


    而如果大雪依然下個不停,可那雪花兒一落在地上很快就會化去;如果風兒依舊刮個不斷,可是吹在臉上已經沒有了刺骨的感覺;如果樹從甜甜的睡夢中醒來,小鳥從溫暖的巢裏醒來,青蛙從鬆軟的泥土中醒來,那麽,北方的春天已經來到人間。


    可能是在一座鄉村的村頭的一棵老榕樹下,仔細看,老榕樹已經長出了許多嫩綠的葉子,密密麻麻的新舊葉子疊在一起,把陽光嚴嚴實實地擋在外麵。或許還有一根藤,像孩子抱著媽媽一樣繞著榕樹爬行。可能就是在這樣的一棵樹下,丁瑩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候。左邊沒有孩子,右邊也沒有男人。


    也可能是在一座城市的中心廣場上,乍一看,那些移摘的一排排的胡楊柳依舊光禿禿的,可定睛看,嫩黃的初芽已經探出了頭,那般羞澀,可人。可能就是在這樣的一排胡楊柳下,丁瑩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候。左邊沒有孩子,右邊也沒有男人。


    站在老榕樹下的丁瑩,或者是在胡楊柳下漫步的丁瑩,非常平靜地看著我走近她。


    歲月在丁瑩臉上刻下了痕跡,也刻在了她的性格上。


    “你來了,六年後你來找我了,六個365天之後你終於來找我了。”丁瑩癡癡地看著我。


    “對,我來了。咒詛一消除我就來找你了,我給我妹妹主持完婚禮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車。”


    “你妹妹?”


    “郝珺琪是我親妹妹。”


    “哦,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找我。所以,我始終待在北方,什麽地方都不去。因為我知道,隻要我待在北方,隻要你走向北方,我們就總有相遇的時候,不管是三年以後,六年以後,還是十二年以後。”


    “不錯。如果我沒有來那一定是因為不能來,不可以來。而你隻要始終待在北方,不管北方有多麽遼闊,我都可以找到你,因為,我走向的始終是——北方。瑩瑩,我愛你。”


    “我愛你,啟航。”丁瑩撲向我的懷抱。


    我張開雙臂將丁瑩緊緊地摟在懷裏,用盡這一輩子的力氣將她摟在懷裏。


    有兩滴淚水從我的眼眶溢出沿著臉頰滑落,最後落在丁瑩已經長長了的秀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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