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聚餐讓我看出了幾點。


    一是即使我考上了中專,父親還是希望我嫁給齊正哲的。這也是他默許齊正哲這麽多年接送我上下學的原因。


    這也是為什麽在齊正哲找齊俊華的茬之後我提出自己騎車上下學而父親不同意的原因。


    父親一直在為齊正哲提供一個和我交流感情的平台。


    可見,我能不能上中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和齊正哲建立感情基礎。


    一方麵他固然是為了報恩,另外一方麵他原也想讓自己的女兒有一個安定的家。女兒安定了,他也就安定了。而把我嫁給齊正哲是最安定的。


    父親已經沒有要迴陽江縣迴老家的念想。


    他要紮根齊家屯,首先得我紮根齊家屯。如果我嫁在外麵,或迴陽江縣,父親在齊家屯肯定呆不長久。


    隻是他沒有料到齊正哲在男女方麵會這麽被動,所以他才借酒說的那麽直那麽露。


    二是齊彩虹已經喜歡上齊正哲。


    齊彩虹之所以和餘銀山交往那麽多年都不正式確定關係,就是齊正哲在影響著她。


    而聰明的她不是看不出齊正哲對我的感情,可她預見到一點,隻有我考上學校,齊正哲和我就有了身份上的差別,走在一起的可能性就很小。


    所以她在等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終於來到,她的希望陡增,宴會上她才屢屢強調我考上中專這個事實。


    她又怎麽可能帶餘銀山一起來赴宴呢?


    三是我更加思念哥了。


    誠如父親所言,我已經十九歲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如果不是要繼續讀書的話。


    我已不再是小女孩。


    那麽,哥已然不再是小男孩。


    哥已經二十歲了。如果不要繼續讀書的話,哥也該找女朋友了,他還會記得那個旮旯村落裏的黃毛丫頭嗎?


    哥還會記得擎天石柱裂成兩半時閃現的八個字——不離不棄,永結同心,還親口和我說要與我一起做到這八個字嗎?


    設若他已經找了女朋友,這八個字的諾言豈不成了一個笑話?


    不對,不對,即使哥已經找了女朋友,也不代表他就忘記了這八個字的諾言。


    因為我知道哥在一個叫華安的大城市裏,而哥卻始終不知道我的去向。


    這是有很大差別的。


    差別在於:我不會絕望,哥一定會絕望。一年兩年得不到消息不會絕望,六年七年都得不到一丁點兒消息,誰都會絕望。我對於哥來說,好比石沉大海呀。


    所以,設若哥真的有了女朋友,甚至結了婚生了子,那都不是哥的錯,都不代表哥忘記了那個旮旯村落裏的黃毛丫頭。


    隻是我不知道,我送給哥的玉墜哥會天天戴著嗎?哥中指上的那個肉戒會不會已經消失了?如果沒有消失,他手上的肉戒會不會在他和女性接觸的時候散發光芒從而阻止一些事情發生?


    你看,哥,我成天就這麽胡思亂想著。


    哥,逃到齊家屯縣之初,因為居無定所,生活沒有著落,我一度忘了去迴想起你的音容笑貌。隨著生活越來越安穩,年齡越來越大,我對你的思念則越來越濃。


    那次宴請之後,我甚至湧起衝動想迴一趟老家。東門固然已經被淹沒了,可東門人一定還在,他們肯定被遷去了某個地方,哥你如果來找過我們,就一定會找到那個遷去的地方,那麽,那個地方一定會留下哥的信息。


    不說日小財小,朱金山一定有哥的信息。我猜想,哥一定會和朱金山保持聯係的。


    可是我卻沒有勇氣向父親提起。事實上,這個想法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父親可是出來逃命的!我不是不知道,一旦我暴漏,警察們順藤摸瓜就會抓住父親。


    這幾年來,父親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他時刻擔心公安局會找上門來。初到齊家屯的時候,我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在半夜時分經常會被父親的驚嚇聲吵醒。


    父親一聲尖叫,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滿頭大汗,眼睛直愣愣的盯著牆壁,看上去很恐怖。


    我嚇得縮成一團。我知道父親又做惡夢了。


    後來,到我上初中了,我才略略能體會一點父親的顧慮,便時常勸他,可是父親一直都放不下心,總想著殺人償命的事,總想著說不定哪一天他做事迴家,公安局的人就坐在齊家的老房子裏等他。


    所以,如果我提出要迴老家一趟,豈不是要父親的命嗎?


    可如果我不迴老家,這輩子,我和起航哥還有相見之日嗎?每念及此,我的眼淚便簌簌的往下掉。


    ……


    那個暑假我又去銀湖農場看了齊正禮,把我考上學校的消息告訴了他。齊正禮似乎更成熟了。他的心態出奇的好。他告訴我牢獄是淨化他心靈的好地方。牢獄徹底改變了他。


    他甚至和我談到了他出獄之後的設想——向齊正哲學習做生意。


    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齊正哲和我同去,在會見廳裏齊正禮和他說了那麽久估計就是交流這件事。


    這兄弟倆之間的芥蒂蕩然無存。


    所以,有時候我會想,倘若牢獄果真有這麽好的教化作用,父親當初就不該帶我出逃。他和老村長的兒子發生衝突,充其量是過失殺人,過失殺人是不會判死刑的,過失殺人最多判個無期。


    在牢獄裏坦然地度過此生總比惶恐地生活要好一點吧,至少在精神上是這樣。


    宴會之後我和齊彩虹之間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閑著沒事我去正哲批發部,遇上齊彩虹在店裏和齊正哲聊天,她會很快找個理由離開。還會打招唿,還會彼此笑笑,可是,不會交流什麽話題。


    遇上齊正哲有事,我替齊正哲守店,我們最多隔著一條街說兩句話,而後就各自坐在自己的店裏,齊彩虹再空閑也不會跑過來和我沒心沒肺地聊天了。


    當然,我再也沒有去過齊彩虹的家。


    我和齊正哲還是老樣子,不因為宴會上父親和阿姨說了那麽多而彼此覺得尷尬。在口頭上,我逞強著始終不曾喊過齊正哲一聲哥,可心裏已經著著實實認了這個哥。


    六七年的相處已經讓我們相濡以沫。


    那個暑假便這麽悄無聲息地度過了。


    接到通知書後,父親選了個日子擺了幾張宴席為我慶賀。我隻叫了饒小燦等幾個玩得特好的同學。父親把他在齊家屯縣認識的朋友都請到了。那個晚上父親喝醉了。他喝得又哭又鬧的。我知道他在宣泄自己的情緒。畢竟,他太壓抑了。


    齊正哲也喝多了。在眾人撤去之後,他找到我。


    “琪琪,今天真的喝多了,”透過燈光我看見他滿臉通紅。


    “幹嘛喝這麽多酒?要喝茶嗎?”


    “哪敢要你倒茶,從今天起你可是吃皇糧的人了。”


    “怎麽說這種話?”


    “本身就是嘛。從今天起,你和我,”他用手指指了指我,“差距就越來越大了。你在天上,我在地上。”


    “齊正哲,你真的喝多了嗎?”我聲音大起來。


    “我沒喝多,我隻是想喝酒。有時候想,我剛脆喝酒喝死去算了。真的好痛苦啊。”


    “為什麽這樣?”


    “因為,因為你從來沒叫過我一聲哥!我早就知道這其中一定有原因,我以為你考上了學校總會告訴我,可是沒有。整個暑假,你都不曾提起這件事情。這一點讓我很痛苦。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反正你已經考上了學校,反正我已再影響不到你了,對不?可是,琪琪,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


    “喝口茶吧。茶解酒。”我把倒好的茶送過去。


    “我不要!”齊正哲把手一揮,茶碗掉在地上碎了,“我就是要讓它難受。酒精讓它難受,我反而會好過一點。”


    “哎,我看你真喝多了。何必要計較我叫不叫你一聲哥呢。這麽多年你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你扮演的不就是哥的角色嗎?”我默默地收拾落在地上的碎片。


    “扮演?你也知道扮演?既然是扮演,那就不是真的。扮演的東西都是假的。”


    “你看你又理解偏了。我所說的扮演是你一直就以哥的身份關心我,照顧我。”


    “可從今天起,你再也不需要我照顧了。我和你說過了,我已經失業了。”


    “誰說我不需要你的照顧了?你失業指的是我再也不用你接送上下學,哪裏說過不用照顧我?齊正哲,自從那一年你們收納了我們,你就別想卸去照顧我的責任。”


    “那你為什麽始終都不認我這個哥呢?”齊正哲問道。


    齊正哲應該一直耿耿於懷這一點吧。七年前,齊正哲拽斷了我的書包帶,向他媽媽提出將我的書包帶迴他家補,阿姨要我感謝他。


    “那你得叫我一聲哥哥。”小男孩的臉不再紅了,他衝我笑了笑。


    “我不!”我突然激動起來。


    “為什麽?”


    “我就是不能叫你哥哥。”


    “我比你年紀大,你當然得叫我哥哥。”小男孩有點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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