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我成了學習機器。每天我除了按計劃完成一部分暑假作業之外,還要按計劃完成父親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語數英三本輔導書裏的作業,之後還要按單元聽寫英語單詞。


    父親有的是耐性。雖然他隻是個數學老師,但他什麽作業都詳細檢查,替我核對答案,在我做錯的地方做出記號,待我完成各項計劃之後,又讓我將做錯的題重做一遍。


    父親的這一套做法隻有我懂得學習的重要性之後才深刻感受它的科學性。而當時我滿腦子的“關牌”,常常想著找我那幾個死黨扳本,又怎會體悟父親的安排的科學性呢?


    我隻有厭惡,我隻有憎恨,我隻有反感。


    當我用盡了所有其他辦法都不能解放自己之後,我對付父親的策略便隻剩了消極怠工。我知道這個暑假我不可能還有自由了,那麽折磨這個折磨我的人的惟一辦法就是消極怠工。


    於是幾乎每個晚上我都要熬到十點,更多時候就是到了十點我還沒有完成學習任務。


    這種時候的父親就非常糾結了。


    一方麵他的一絲不苟的作風不準他退卻,另一方麵他又要考慮我的正處於發育期的身體,要確保我的睡眠。要知道,父親從不讓我睡懶覺,每天早上六點一刻他準要叫醒我,六點半我非起床不可。而要讓這兩條都能遂意,他隻有更嚴格的要求我,加重對我的處罰。


    我的體能的耐抗性就是這麽被他訓練出來的。就拿做俯臥撐來說,我被罰做俯臥撐的個數從五十加到一百,後來在一次懲罰中父親被我激怒後,俯臥撐的個數一下子飆升到兩百。


    父親說要做兩百個俯臥撐,我就是死也得做下來。這就是父親的個性。


    說起來真的悲慘,做過俯臥撐的人都知道,一旦超過了極限,哪怕多做一個都得咬牙切齒。我記得第一次做兩百個俯臥撐的時候,大概到了一百五十個之後吧,我就是撐在地上不動,我的手臂和大腿依舊不斷地顫抖。


    你已經沒力可使,你的眼淚不知不覺溢出眼眶。可是,你沒有屈服,你所想的就是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做給這個“惡魔”看。


    你不服輸。


    你還記得你有幾次因為撐不起來而整個身體猛地趴在地上,這時父親依舊無情地訓斥,說有本事你給我起來,說看你再敢不敢消極怠工。


    我和父親的敵對關係越來越強烈。在我眼裏,他根本不是父親,沒有任何親情可言,而是惡魔,是上蒼派下來專門折磨我的惡魔。我從心底裏討厭他。


    父親對我越嚴厲,我便越發討厭這種學習生活,便越發懷念山村裏的童年。我不止一次萌生隻身去東門看看的念頭。


    現在離上次和父母親去東門了解到東門淹沒在汪洋水域中的那個時間也已經過去兩年了。


    兩年,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會改變多少人,會改變多少事。


    不知道郝珺琪會不會和我一樣在每晚入睡前都道一聲晚安,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她和我說過的要變成一隻蝴蝶要和我“不離不棄永結同心”的話。


    這兩年裏我寫了六封信給朱金山,這些信都石沉大海,沒有一點迴音。隻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些信根本沒有到達朱金山手裏,自然就不存在著迴信這件事;二是朱金山沒有郝珺琪的消息,他便不迴信,因為,對他來說,寄信太難了。


    我甚至暗暗把外婆給我的零花錢攢起來,打算做為去東門的車費。


    可是,每一次我到最後都打消了念頭。朱金山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一定是郝珺琪還在外麵,一定是誰都沒有郝珺琪和郝叔的消息,朱金山才不和我聯係。那麽,這種情況,我去東門又有什麽意義呢?


    隻是徒然增加傷感而已,隻是徒然讓自己更加失落而已。


    ……


    漫長而恐怖的暑假終於在我的期盼中結束了,新的學期終於來到了。多少學生還沉浸在美好的暑假生活中而咒詛著開學,而我則滿心歡喜。開學即意味著整個白天我解放了,雖然晚上依然逃脫不了父親的牢籠。


    不知為什麽,在教室的走廊上見到俊哥他們我感到格外親切。他們紛紛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


    “媽的,好不容易我們痛快玩了一迴,說好了第二天再來的,怎麽人影都沒了?”臭鹹蛋說。


    “你們就別提那件事了。你知道我後來過的什麽日子?”


    “怎麽啦?”大胖子說。


    “俊哥知道的,我答應外婆一個小時後迴家,結果因為打牌輸紅了眼,打了四個小時還不舍得下桌,我外婆到處找我,後來我父母親又到處找我,我迴我外婆家的時候我老爸正和我外婆吵架。我老媽哭著勸架,我外公沉著臉不說話。那氛圍就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般。”


    “你他媽的不是硬要向我借錢再幹嗎?”大胖子說。


    “如果我再晚一個小時迴家,我估計世界大戰就要發生了。我因此被帶迴了家,過上了牢獄生活。”


    “碰上這樣的老爹真是三生不幸啊。”俊哥搖了搖頭。


    “管他,都過去了,現在不是逃出來了嗎?以後跟哥幾個混,保證你天天開心快樂。”臭鹹蛋說。


    “我說這一點鄭啟航就是缺乏臭鹹蛋的勇氣。”俊哥說,“這個暑假臭鹹蛋的父母不是一樣逼他嗎?他就敢於反抗,先和他老媽幹了一架,離家出走被他老爹找迴去了之後,又和他老爹幹了一架,結果他就自由了。我告訴你們,和父母親來橫的,他們就怕了,因為無論他們怎麽打你罵你,他們的內心都是愛你的,所以最後讓步的都是他們。”


    “真他媽經典名言,”臭鹹蛋說,“你知道我最後怎麽和我老爹幹嗎?我跑去廚房拿菜刀,說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死了去算了。這下子把他們都嚇傻了,連忙跟我說好話,說萬事都好說,隻要把菜刀放下來。所以現在我在外麵要待幾天就待幾天。我迴家是看得起他們。”


    臭鹹蛋很是自豪。


    “我沒有這樣的勇氣。”我說。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話。我知道,我怎麽都做不到他們這樣。


    “屁勇氣。都是逼出來的。我拿刀的時候心裏說不清有多害怕。”


    “關鍵要有反抗意識。自由是靠自己爭取的,記住。”俊哥做最後的總結。


    預備鈴響了。是守門人用錘子擊打掛在門衛室門口的破鐵發出來的聲音。


    “哎呀,我說這些屁事你們就不要總是說了,”大胖子開口說話了,“最新消息,有一個美眉要轉到我們班來了。”大胖子說話還是那麽慢條斯理。


    “哪來的美眉?”臭鹹蛋問道。


    “聽說是別的縣市轉來的。人長得特好看。”


    “你他媽一天到晚想的就是這騷事。”


    “誰不想?你敢說你不想嗎?鄭啟航,你說你想不想?”


    “我真沒去想。我現在時時刻刻想的是怎麽對付我老爸。”


    我話音未落,班主任便帶著新來的女同學走到了過道上。我們擠進教室。有好幾個人擠在教室門口探頭張望。教室裏鬧哄哄的。待新來的女同學走進教室,大家才安靜下來。


    這個新來的女同學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裝,底下配一件紅色花格子裙,腳下一雙平跟皮鞋,清純可人。我看見大胖子、俊哥都在吞口水。


    這不是郝珺琪嗎?瓜子臉,大眼睛,長睫毛。這就是郝珺琪呀。隻是個子高了好多,隻是臉龐圓潤了好多。


    我猛地從位置上站起來,“郝珺琪,你是郝珺琪嗎?我是鄭啟航,我是你哥鄭啟航呀。”


    班上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我身上。接著爆發出一陣哄笑。還有人故意鬼叫。


    “鄭啟航你搞什麽鬼?你給我坐下去。”班主任向我做出手勢。還是那個年輕老師當我們的班主任。他和他女朋友已經結婚了。


    我沒有聽班主任的話,兀自把腳下的凳子移開,走出座位,向講台走去。“郝珺琪,你連哥也不認識了嗎?我是鄭啟航!”


    新來的女同學怔在那裏。她的臉騰地紅了。“我……我,我不叫郝珺琪,我叫吳蓮子。”


    班主任的話使得哄笑化為小聲的議論,吳蓮子一開口,又哄笑成一片。


    “他媽的鄭啟航,你花癡是吧。”俊哥叫起來。


    “大家肅靜。你快給我迴到座位上,鄭啟航。”


    “你真不叫郝珺琪嗎?”我又問道。誰的話我都聽不進去了,我所有注意力全在這個新來的女同學身上。


    “我叫吳蓮子。”吳蓮子提高了分貝。


    “你快給我迴到位置,聽見了沒有?!”班主任的聲音更嚴厲了。


    我迴過神來,然後失望地往迴走。可我依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麽可能不是郝珺琪呢?這樣兒,這眼神,和我印象中的郝珺琪不是一個模子嗎?


    “瓜子臉,大眼睛,長睫毛,怎麽看都是郝珺琪呀,”我邊走邊嘀咕,“怎麽會不是郝珺琪呢?”


    我邊嘀咕還邊迴頭看。班主任的表情不在我眼裏,吳蓮子那詫異而又有點羞澀的神情盡收眼底。


    難道三年半的時光就把郝珺琪在我腦海裏的印象剝蝕殆盡了嗎?


    教室裏的哄鬧聲更大了。班主任大發雷霆,同學們才靜下來。


    迴到位置我把臉埋在桌麵上,吳蓮子的自我介紹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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