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村裏傳來放電影的消息,郝珺琪的情緒總算有點好轉了。


    看露天電影可是我們最奢侈的願望。我們曾經扛一張長凳走夜路去永泰村去爐灣村看露天電影。有一次我們甚至去了更遠的一個村子看電影,走路來迴一個半小時,上床前洗腳才發現小腳已經磨出了泡泡。


    郝爺爺已經炒好了南瓜子。南瓜子香噴噴的,可是要剝裏麵的仁吃,好費事,我沒有那耐性,連仁帶殼一起嚼著吃。


    郝珺琪卻有的是耐性。她用她的上下門牙可以將南瓜仁完好無缺的剝離出來。


    那真是一門功夫。


    我們早早地吃過晚飯,袋子裏裝滿了南瓜子,一人扛著一張長凳去曬穀場占位置(我們是為大人們占位置。不占位置,大人們看電影就沒有好位置了)。


    臨去之前母親破例給了我五角錢。她是偷偷塞給我的。


    曬穀場上已經擺了好多長凳子了。那兩棵綁我和郝珺琪的棗樹還讓我們發怵。朱金山、日小、財小,還有永福,他們已經在那裏了。他們把他們占的位置挪了挪讓我們擺好兩張凳子。


    放映機就在我們後麵。放電影的人在整理那圓圓的盤子。他把盤子放到放映機上調試。我們圍在他身邊看了好一會兒。


    我們想不明白的是,這像膠帶一樣的東西怎麽會有人在上麵對話,賽跑,打鬥等等。


    看不出什麽名堂,我便約郝珺琪到外麵轉轉。


    我們在屏幕下走動。屏幕是靠兩根筆直的杉木撐起來的。這兩根杉木一直立在曬穀場邊上,風吹雨淋的,已經發白了。是專門用來撐開那白色的屏幕的。


    朱金山幾個來約我們玩遊戲,可是郝珺琪沒有興趣,我怎麽激她她還是沒興趣,便作罷。


    朱金山幾個在屏幕架下跑來跑去,他們跑的時候,手握著杉木杆繞圈轉,我注意到屏幕在晃動。便有人嗬斥他們。他們隻好跑去別處玩耍。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電影還沒有開始。真讓人著急,真不知道那個放電影的人在忙什麽。


    他怎麽老忙不好呢?


    我們兜子裏的南瓜子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嘴裏鹹鹹的。


    “琪琪,我們去看看那邊賣什麽?” 我摸著袋子裏的五角錢。


    “哪邊?”郝珺琪懶洋洋的。


    “後麵啊。那裏圍了一群人呢,”我站起來指給她看,“好像是賣什麽吃的。去看看吧。”


    郝珺琪總算答應了,我們離開位置。這個時候,周圍的人遠比起初多多了。還有一些從爐灣村永泰村跑來看電影的人正往這邊趕。


    我們擠出人群手牽著手來到那一群人處。原來是一個婆婆在炸油炸果。一口鍋擱在一個小小的爐子上。一個老爺爺將剖的很小片的幹柴放進爐子裏,爐子裏的火旺旺的。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場麵,仿佛還聞到了從鍋裏飄散出來的油香。


    鍋裏的油在沸騰。在油鍋上擱著一根手指頭般粗的圓木棍,木棍上掛著幾個柄子長長的鐵器製作的底部是一個無蓋的圓柱體的勺子。勺子裏裝滿了白色的米漿,浸在油中炸。


    不一會兒,婆婆將一個勺子提出油麵。透過吊在一根竹杈上的煤油燈發出的昏暗的光芒,我看見原本白白的米漿已經炸得微微泛黃了。


    就見婆婆將勺子靠在鍋沿上輕輕一敲,勺子裏的漿果從勺子裏滾出來滾進油鍋,飄在油麵上。婆婆時不時用鍋鏟抹動它,它便在油鍋裏打滾兒。再過一會兒,漿果徹底被炸透了,婆婆便用一雙長長的筷子將漿果夾出來放進一個盆子裏。


    盆子裏這樣的果子有十幾個呢。油香撲鼻。


    一些人看看就走了。一些人禁不住誘惑終於掏出錢來。


    “琪琪,想吃嗎?”


    “我不要。好貴呢。”郝珺琪搖搖頭。可我分明看見她在吞咽口水。


    “沒事。一毛錢一個,我有五毛錢。我們買兩個吧。”


    我們買了兩個。一人一個,兩口就吃完了。油炸果外焦內嫩,咬一口,滿嘴的油,真好吃啊。我們又買了兩個,總共用去了四毛錢。可是,還想吃呢,卻隻有一毛錢,不想郝珺琪從口袋裏掏出一毛錢來,正好將難題解決了。


    我覺得奇怪,郝珺琪身上什麽時候也放錢了?


    這時,我們聽見電影開始的聲音了。


    曬穀場上不知何時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我們得踮起腳才能看見坐在位置上的我們的父親母親。我們擠進人群,費勁力氣才來到父母親的身邊。


    我們各自坐在父母親的中間。郝爺爺坐在自帶的火筒上,靠著我們的凳子。


    糟糕,忘了拉尿了。憋都憋不住了,必須要出去。


    郝珺琪一聽,迴頭笑我。可她也要跟去。我們重新擠出人群,來到稻草垛旁,我躲到一個稻草垛後麵“放鬆”,郝珺琪在外麵等我。


    “哥,我還是跟你說了吧。”我走出稻草垛的時候郝珺琪說。


    “什麽事?”


    “就那個錢啊。是鄭叔叔給我的,他給了我五毛錢。鄭叔叔叫我不要說。你的錢也是鄭叔叔給的嗎?”


    我搖了搖頭:“是我媽給我的。那你豈不還有四毛錢?等會我們再去買油炸果吃。油炸果太好吃了。”


    “我才不。我要攢起來的。不過,你不要跟鄭叔叔說我和你說了哦。本來我不打算和哥說的,但我不想和哥之間有什麽小秘密。”


    “我不會說的。”郝珺琪的這句話讓我小有感動,同時也有點納悶:爸爸幹嘛偷偷給郝珺琪錢呢?


    待我們迴到位置靜下來看電影,電影已經放了好一段了。


    是一部抗日戰爭片。是那種一看就知道誰是英雄誰是敵人的戰爭片。先是曲折一下,英雄受盡嚴刑拷打,感覺沒有生還的希望了,我們都在祈禱,心情極其壓抑,可是,大部隊來了,衝鋒號響起來了,敵人嚇得腿都軟了,一個個舉手投降,我們的英雄得救了。


    可當時我們就是喜歡看這一類的電影。我方部隊和敵軍拚殺的時候我們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我們這年齡的小男孩沒有一個不擦拳磨掌躍躍欲試的。


    好過癮啊。


    第二部電影是一部老戲。不知道是越劇還是京劇,依依呀呀的,好沒勁,看得人直想睡覺。我差一點靠在父親身上睡著了。


    長輩們卻不一樣,他們可投入了,好一些長輩都在抹眼淚。


    可這部電影的結尾卻非常神奇:一個女人在一座新墳前哀哭,突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接著那新墳竟然裂開了;更讓人不解的是,在墳邊哭唱的人非但不逃跑反而往墳墓裏鑽了進去。


    我瞪大了眼睛。哪有這麽不怕死的?啊,墳墓的裂縫竟然慢慢地合攏來了!眼見得那鑽進去的女的被活活封死在墳墓裏。


    不一會兒,一雙彩蝶從墳墓的狹縫裏飛出來。它們嬉戲著,你追我趕,時高時低,時緩時急,好有情義。


    好多人從凳子上站起來了,外圍的人陸陸續續的離開了。


    原來,電影就要結束了。


    我們跟著離開。這一迴輪到大人們扛凳子了。郝珺琪的母親跟郝珺琪說著什麽。原來,郝珺琪在掉眼淚。我逗她,她也不理我。難道她被電影情節感動了嗎?


    第二天郝珺琪還是悶悶不樂。我想法子跟她說話,她都是愛理不理的,這真急死人了。


    不過,她終於開口了,“哥,人真的會變成蝴蝶嗎?”


    “什麽?蝴蝶?”我們站在郝爺爺大門口的青銅樹底下,望著枯寂的田野。小溪裏的水幾乎斷流了。冬天總是這樣。


    “昨天的電影,你忘了?”


    “哦。這個,我也不知道。”我摸了摸頭。郝珺琪能和我說話已經讓我高興不已,可是,她怎麽問這種問題?“應該不能吧。這都是假的,你想,好好的墳會裂開嗎?”


    “不!我覺得能,能!你說墳不會裂開,那擎天石柱不是裂成了兩半嗎?”郝珺琪忽然很激動。


    “那就能吧。”郝珺琪的推測未嚐沒有道理。好好的一根擎天石柱都能裂開成兩半,墳墓裂開自然也不奇怪了。而且,無獨有偶,擎天石柱裂開的當兒也是雷電交加,天空突然暗如夜晚。


    那麽,人變成一隻蝴蝶也就有可能了吧。


    “不是就能。是能!”


    “能。”


    “我真想變成一隻蝴蝶。”郝珺琪的語氣忽然緩和下來。


    “為什麽?”


    “如果我變成一隻蝴蝶,哥,你也願意變成一隻蝴蝶嗎?”郝珺琪看著我。


    “我願意。”我不假思索的說。


    “我就知道哥也願意。”郝珺琪開心的笑了。“我在想,等哥離開的那一天,我就變成一隻蝴蝶,停在哥的肩膀上,或者停在哥坐的車子頂上,我就可以跟在哥身邊,就可以天天和哥在一起了。”


    “那我也變成一隻蝴蝶,整天和琪琪一起飛。”我很感動。看來郝珺琪一直陷在這離別愁緒裏,而我常常會淡忘。


    我們一同長時間看著天空,仿佛眼前真的有一雙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時高時低,時緩時急,或迴旋,或直行,那般無憂無慮,那般有情有義。


    十八年後我還記得那天的天空好藍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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