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多不壓身。”當簡靜怔忪之際, 江白焰卻迅速掩住了剛才的情緒,若無其事地調侃,“會的越多, 粉絲越覺得我厲害,也算營業了。”


    簡靜蹙起眉:“已經有很多人喜歡你了,沒必要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也不算討厭。”他起身, 提起水壺,跑到陽台給植物澆水,“我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


    她問:“讓更多的人喜歡你?”


    江白焰扭過頭,對她笑了笑:“是, 也不是。”他慢慢道, “我以前認為, 隻要我再努力一點, 總有一天,不喜歡我的人也會喜歡我。後來才明白,有的時候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永遠不會變。”


    他的口氣很平淡,神色很從容, 可簡靜知道,覺醒背後必然有一個令人痛苦的故事。


    她猜測,他許是故意想引她追問,但又踟躕,不忍掀他傷疤。


    “想不想知道, 我為什麽會改變想法。”江白焰放下水壺, 與往常一般,笑眯眯地說,“我可以告訴你, 沒關係——你想知道,對不對?”


    他用逗貓棒逗著愈發肥胖的橘貓,叮叮咚咚的鈴聲中,輕輕問:“你想知道,布丁為什麽叫布丁,對不對?”


    簡靜遲疑:“讓人難過的,就算了。”


    “沒關係。”他重複了遍,“我願意告訴你。”


    “你不記得了,我記得。”


    江白焰的故事,始於2014年的春天。


    那時的他不叫這個名字,叫江潯,生母意外過世,被生父接迴家中,飽受異母兄姐的欺淩。


    他們要麽無視他,要麽欺辱他,要麽控製他,擱在幾年後,通通能冠之pua。


    和所有身在局中的人一樣,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從小,生母就要他討好父親,討好哥哥姐姐,他即便不懂,為了少挨打挨罵,也會照做。


    然而並沒有任何用處。


    他的小心討好,隻換來變本加厲的折磨,但他始終忍耐,因為除了忍下去,別無他法。


    幸好那時還不懂絕望,一日日過下來,竟然習慣了,麻木了。


    直到某天放學,他在迴家的路上被人擄走。


    這是一群亡命之徒,想綁架江水集團董事長的兒子,賺一票就遠走高飛。但他們十分倒黴,綁到的人不是江二也不是江三,而是毫無存在感的私生。


    電話打到江家,董事長的態度相當冷漠。


    他隔著薄薄的一扇門,聽見綁匪對著筒喊:“少一百萬,我就剁掉你兒子的一根手指頭!敢報警,我就挖掉他的眼睛!拖延一天,我就割掉他的耳朵!”


    江白焰當時就想,完了,我肯定完蛋了。


    他的智說,斷手斷腳也太痛苦了,不如直接跳樓來得痛快,感情卻在奢求,我也流著江家的血,或許……或許他們會救我呢。


    看在我平時這麽乖的份上,看在我這麽努力的份上,看在……看在我真的是你們的弟弟/兒子的份上。


    救救我吧。


    他不想死,盡量配合綁匪,讓他哭就哭,讓他求饒就求饒,千依百順。


    這麽乖,這麽聽話,連綁匪都慢慢緩和了態度,從一天一個冷饅頭,變成一天兩頓冷飯。


    天太冷,他們還肯給他一條外套蓋著睡覺。


    恐怕誰也想不到,那時的他竟然會萌生出一個離奇的想法:壞人們對我,都比家人們對我好。


    至少綁匪想得到他會冷。


    家裏人卻根本不會在意他是死是活。


    隻不過,這點小小的感動,很快隨著贖金的拖延而消逝。綁匪一天天不耐煩,可江家的贖金遲遲不到位。


    一會兒說現金流不足,一會兒說實在辦不到,負責聯係的秘書口吻客氣,卻分寸不讓。


    漸漸的,江白焰就明白,他確實一點都不重要。


    “該不會抓錯了吧?這個不是親生兒子。”


    “對啊,聽說其他孩子都有保鏢,我們抓他什麽人都沒碰到。”


    “太不像話了,五千萬都拿不出來?”


    “真弄錯了怎麽辦?放了?”


    “放什麽放!他看過我們的臉,解決掉算了。”


    斷斷續續的囈語穿過房門,飄到他的耳中,心髒被緊緊攥住,時而鼓跳如雷,時而綿密鈍痛。


    他放輕唿吸,恨不得變成一粒小小的灰塵,悄悄躲在角落,唯恐被他們注意。


    不敢說餓,不敢尿尿,不敢睡覺。


    難以用言語描繪那段時光的恐怖,每一分鍾,每一秒,每一口唿吸,都帶著強烈的恐懼。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馬上就會死了。


    他們要殺了我。


    他們會怎麽殺掉我?


    更可怕的是,死亡的陰雲並非刹那降臨,而是一天天累積下去,緩慢而持久的折磨著他。


    某瞬間,他甚至產生了懷疑——我還活著嗎?也許,我已經死了,幽靈留在這個地方,等著誰來救我。


    誰來救他呢?


    他絞盡腦汁,試圖在漫長的時光長河中,撈到一星半點的溫情,支持自己堅持下去。然而可悲極了,無論怎麽迴憶,竟然尋不到絲毫快樂的瞬間。


    冷漠高傲的生父。


    曲意逢迎的生母。


    居高臨下的大姐。


    目中無人的二哥。


    暴戾記仇的三哥。


    深沉寒冷的春夜,街頭的早櫻綻出花蕾。他躺在陰冷的地麵上,掰碎記憶的每一刹那,一個個數過去,一遍遍數過來,卻找不出任何希望。


    這種滋味,叫絕望。


    所謂血緣,毫無意義,百般討好,不過笑,過往種種,全是一廂情願。


    他們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他們永遠都不喜歡我。


    也許,死在綁匪手上,正是他們想要的結。家庭的汙點被敵人抹去,他們的雙手幹幹淨淨,便踢走了礙眼的存在。


    從今後,江家兄妹就可以欺騙自己,他們的家庭並沒有外來者入侵,父親嚴明公正,母親端莊大方,兄弟姐妹相親相愛,多麽完美的一家人!


    江潯不是我們的弟弟。


    江潯根本不該存在。


    江潯死掉就好了。


    似夢非夢之間,他聽到兄姐們的囈語,怨毒而痛恨,咬牙切齒,字字淬血。


    於是,江潯就死掉了。


    死亡是怎麽樣的呢?


    和燃燒的蠟燭很像。


    剛點燃時,火焰熱烈愉快,跳動著,雀躍著,仍然對生命滿懷期待。可隨著粉飾後的記憶被剝開,就好像滾落的蠟淚,不斷墜落、墜落,凝結成一灘無人問津的淚。


    蒼白的、褪色的、冰冷的淚。


    火焰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渺小。


    漸漸的,慢慢的,一點點熄滅下去,變成一簇殘留著餘溫的灰燼。


    假如那個時候,不是有人重新借了一星火光給他,借著那點殘溫複活,那麽,江潯真的死了,再也不會有今天的江白焰。


    好在她來了。


    很安靜的夜晚,牆角突然傳來“咚”一聲悶響。


    什麽東西從牆壁上方的小氣窗裏掉了進來。


    在外麵看電視的綁匪看來,不會比蚊叫更有存在感,但於他來說,不亞於春夜悶雷,滾滾碾壓過來。


    他看到一顆巧克力球滾到了身邊。


    費列羅的巧克力,金燦燦的,像是黃金。


    他的心死了,身體還沒有。胃咕嚕一聲,催促他解開包裝紙,而裏麵夾著一張半透明的米紙,上麵寫著:


    你是不是被綁架了?是就學貓叫,不是就學狗叫。


    記得把紙吃了。


    挨餓了一周,被折磨了一周的他,無法分辨真假,隻是本能地輕輕地“喵”了一聲。


    外麵:“喵喵喵?”


    他:“喵?”


    毫無意義的喵叫後,歸於寧靜。他吞掉寫字的米紙和巧克力,把金燦燦的糖紙攥在手心裏,時不時看一看,以此分辨現實和夢境。


    可第二天,什麽都沒發生,他不由懷疑巧克力是自己帶來的,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有人來救他。


    哎呀,多麽離奇的美夢!


    誰會來救他呢。


    然而到了深夜,一個竹竿斜斜伸進通氣窗口,刷一下滑進來一個塑料袋。


    袋裏裝了一部老舊的手機。


    他自己的手機早就被綁匪拿走,這時重新拿到電話,竟然非常悲哀地閃過一個懦弱的念頭——我要給爸爸打電話嗎?


    不,當然不。


    他們希望我死掉,我不想死。


    手機裏有一條短信,備注名是j。


    -你被他們綁架了,是嗎?


    -是


    -要我替你報警嗎?


    -不,他們會殺了我


    -好的,我會想辦法救你,能告訴發生了什麽嗎?


    -他們問我爸爸要錢,他不肯給,我要死了,救救我


    -綁匪想要的是錢,你爸爸不肯給,你要想辦法幫他們


    -我辦不到,你救救我,求求你了


    -我一定會幫你的,但你也要努力


    -好的,我聽你的


    -手機電量不多,省著用,不要被他們發現


    -你不能陪我說話嗎?


    -聊天會被發現的,你不要害怕,我一直看著你


    -求求你了,不要不我


    -我會一直在的,我保證,把手機關機,明天這個時候再打開


    -好吧


    他不想她不高興,他不想失去這點希望,因此即便非常不舍,江白焰還是照著做了。


    過了半個小時,又丟進來一顆巧克力。


    這次,巧克力的包裝紙上也寫了字,卻是一個可愛的故事:在這條街上,有一隻肥嘟嘟的貓咪,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貓,聰明又勇敢,沒有它翻不過的牆,抓不住的麻雀。


    它戰績輝煌,打敗過隔壁街的霸王狸花貓,把它們揍得落花流水,從今以後都不敢入侵這條街。但最厲害的事件,是和一樁寶石失竊案有關。


    想知道寶石為什麽會失蹤嗎?你要先猜中它的名字。


    友情提示,它柔軟又肥胖,皮毛光滑又漂亮,花紋是焦焦的橘黃色。


    明天告訴我答案:)


    故事很簡單,卻莫名有吸引力。江白焰被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吸引,竟然忘卻了許恐懼。


    而冷靜下來後,思考能力恢複,他忽然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對綁匪說:“我是爸爸的孩子,他不是不要我,是真的沒錢了。”


    綁匪們嗤笑:“集團董事長會沒有錢?小家夥,你在騙誰呢。”


    “是真的。”他說,“爸爸的錢都用來買寶石了。”


    綁匪們頓時被吸引注意:“寶石?”


    “一塊叫‘翠冠明珠’的綠寶石。”江白焰十分肯定,“非常值錢。”


    綁匪們將信將疑:“小家夥,你說的是真的?”


    他用力點頭。


    當然是真的,他的記性一直很好,不是嗎?


    大姐隻提一次,他就記住了。


    綁匪們查證了這個消息,的確屬實。


    他們重新相信江白焰的身份,不再說要處掉他,轉而盯上了寶石。


    那塊祖母綠寶石價值一億三千萬,半年前被江水集團的董事長拍下,比要的五千萬贖金值錢得多。


    “不然我們將計就計,假裝要贖金,趁他們不注意,把寶石給……”綁匪中既不缺聰明的人,也不缺大膽的人。


    大家都心動了。


    江白焰沒想到如此容易,驚喜地幾乎懷疑人生。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加重自己的價值,不被殺掉。


    “寶石藏在董事長的別墅,但隻有幾個人知道進去的密碼。”他說。


    綁匪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小子,你為什麽告訴我們這個?”


    江白焰誠實地說:“我不想死。而且,那又不是我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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