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登基以來,查抄趕殺了近百官員,都是滿門傾覆,其中又連累到的地方小官員不計其數,他們當年都是被康熙的寬縱政策放任慣了的,一朝變天,如同懵懂間被一個悶雷劈中,很多人還糊裏糊塗,就已經身為階下囚。我相信他們本人大多都是貪腐昏庸,罪有應得,但此時製度,株連連坐,他們的家人子嗣也平空受此連累。男子沒有入罪的從此要四處淪落,這讓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慘,昔日侯門繡戶女,當年或是金尊玉貴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沒為官奴後,都要牲畜一樣被官府一一羅列於大庭廣眾,任人挑選購買,許多女子無法忍受這種恥辱,當場自盡,那些被作為官奴買走的,從此流落天涯,命運委塵……任何時候想起錦書,我胸中都充滿了憤懣與哀傷。


    難得的是,鄔先生、方先生,甚至李衛,對我的態度好象甚為理解,對這些人既不驅趕也不加置評,隻好裝做視而不見,眼下聽我這麽說,都轉眼看李衛。


    “嗨!主子要這麽問我就直說了!正為這個發愁呢!”李衛一捋袖子,立刻說開了:“主子難得出宮,又是到狗兒地界上來;方先生是天下文人歸心,鄔先生咱們的情分也不必講,李衛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心裏最尊敬兩位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我是個窮官兒,天天青菜豆腐的招待,實在慚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麽也該弄頓象樣的吧!還有軍爺侍衛們,辛苦南下一趟,我連一頓犒勞都沒有,唉!為籌今兒這一晚上的銀子,我把朝珠給當了!在這地方當官兒一場,總算也來這等場合吃上一迴飯了!哈哈……主子迴去千萬別跟皇上說起啊!”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他穿著整齊官服,脖子上卻空空的,果然沒掛朝珠,和兩位先生交換個不知該笑該嘆的目光,我問他:“你把朝珠當了,萬一皇上要立刻見你怎麽辦?”


    “唉,那就去借錢,死活也得贖迴來唄!”


    李衛嬉皮笑臉,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但我們都明白,這裏麵有朝政很大的矛盾在裏麵,官員俸銀僅夠維持家用,但日常官場來往無可避免,否則就難以在人事複雜的官場立足,天長日久,弊政一大堆,李衛在率先推行的幾項改革,正是要減少窮人稅賦,加收富人地主的稅銀,並且給官員“養廉銀”,以此平衡社會矛盾,但這樣做正是“劫富濟貧”,且在操作過程中一點麵子和餘地也不留,以至於後來,雍正皇帝被士紳階層稱做“強盜皇帝”。想著,靈機一動,突然有了主意:


    “這裏沒外人,說句不為過的話,皇上熬著的有十分苦,你李衛替皇上頂著半成,這些日子我們都瞧見了,私下不知道多少官兒士紳在罵你,但你掏盡了自己的銀子給山東河南來的黃河一帶災民開粥廠,皇上勤政為民之心,銳意改革之舉,你都做到了十分,不該讓你和翠兒還有家小吃這個苦,更不該讓你一個堂堂江蘇巡撫,天天去做當鋪的常客。”


    指了指我麵前還未動過的一桌珍餚:“宮裏什麽吃不到?這桌菜,送去給江蘇巡撫夫人和兩位公子,就說是我代皇上賞的。”


    宮女把菜裝進食盒送出給巡撫府的家人,我又止住要磕頭謝恩的李衛說:


    “這次出宮沒想到這一層,我也沒帶銀子替你把朝珠贖迴來,但我看,有幾家官紳天天守在外頭,似有極大的人情要送,不如這樣,高喜兒,你把我在宮裏常戴那把‘六顆珠子’拿來。”


    高喜兒捧出發梳,方苞一見,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方先生,康熙五十七年,您想必在康熙爺身邊見過這幾顆珠子?”


    “是!這似乎是台灣總督代東瀛使臣貢的深海鮫珠,共有六顆。”


    “正是。”我又說,“熄掉燈火。”


    燈火一一吹滅之後,手中托起的熒螢光芒頓時堪比船外水中那一輪皓月,艙中一切仍然看得一清二楚。鮫珠,俗稱夜明珠,是清朝最受人寶貴的珠玉種類之一,譬如這時代一顆小小的貓眼石,其實比碩大的鑽石更昂貴,夜明珠更是無價之寶。


    “鄔先生最知道的,我很不通世務,不知道這樣東西市值幾何,但多少是個心意罷。點上燈,高喜兒,你拿著這個小玩意兒,請阿都泰將軍陪著,到四處畫舫花樓上去兜售一下,讓他們看著出價,就說換銀子為了三個用處:一是去當鋪贖迴江蘇巡撫的朝珠,二是賑濟黃河災民,三是朝廷西北用軍糧餉。”


    高喜兒走了,燈火重新亮起,李衛才如夢初醒,要叩頭卻被我親自拉起,慌忙道:“主子!這可使不得,我狗兒絕沒有找皇上要錢的意思呀!怎麽讓主子變賣起首飾來了?這寶貝是皇上賜給主子的,怎麽能賣呢!……”


    “你要是能再叫我一聲淩姐姐,可比主子好聽多了。”我笑他慌張的樣子,順便看了一眼坐在右側的兩位先生,“你放心,這東西不是皇上賜的,是在西寧的時候,年羹堯將軍呈送給我的。這批珠子,原本有十二顆,進貢給康熙爺那六顆,仍好好的存在大內庫房裏呢。”


    “西寧……年羹堯……?”李衛攢著眉頭,驚疑不定的嘀咕起來。


    而鄔先生和方苞臉上不約而同極快閃過一個恍然有所悟的神情,又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仍深沉端坐不語。我猜,這兩位滿肚子驚天秘密,聰明得快要成精了的先生一定還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許至此終於把所有線索全部貫穿,說不定,已經由此看到了兩年後年羹堯的結局。


    比我想像中還快,高喜兒還有兩個侍衛托著托盤迴來了,拿去一個首飾,換迴三個托盤:一個裏麵裝著一掛朝珠,一個裏麵仍是我的發梳,最後一個裏麵是厚厚一摞銀票。


    “迴主子,李大人當朝珠的當鋪將朝珠送了迴來,這是共計十二萬兩銀票,各位官紳留有名單在此進呈,他們托奴才代為稟報:此物他們一致請求重新獻給主子。”高喜兒拿來一張紙,稍微掃過一眼,上麵有一些名字似曾相識,但對他們背後所求卻一無所知——但胤禛會清楚的——我徒勞的左右看了看那些不在人視線中,卻永遠無處不在的粘竿處侍衛。


    “我從沒見過這麽多銀子,秦淮河裏淌著的莫非都是金銀?”我折好名單,小心收起來,“去告訴他們,感謝他們對災民的賑濟,和對大清邊關將士的支持,但他們若有觸犯過大清律,這些銀子是沒用的,我隻能勸他們,早日彌補犯過的錯事,我不想看到他們無辜的家人……特別是孩子,因他們的罪孽而受連累。還有,既付了錢,就該把這東西拿去。”


    那無時無刻不像在燙手的首飾就這樣打發掉了,我自覺滿意,拿起那堆銀票正要交給李衛,一直沉默的鄔先生突然笑道:“這大小的夜明珠,五六千銀子一粒,六粒一樣大小世所罕有,可謂有價無市,但轉眼就能賣出十二萬銀子……嗬嗬,淩……主子,這生意做得!”


    “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銀子……主子,真要把它們都給我?……”李衛瞪著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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