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似來的格外早,不過十一月初,已經連著降了三場大雪,紫禁皇城一片銀裝素裹。


    “啪!”一顆白瑪瑙棋子清脆地落在陰刻的黃檀棋盤上,一身素色居士服的滴水師太坐在炕沿上,收迴手時目光停在對麵端坐的,二指銜棋正認真窺盤的懷袖身上。


    此時的懷袖,身上穿著一件素青色淩波襖,白綾豎領,妝花眉子,斜襟一溜蜂趕萄的黃金紐子,頭上戴著昭君臥兔,雖周身穿戴是絕頂的精致,卻仍難掩其妝容間的素然清淡。


    滴水的目光最終落在她的發髻間,略顯出幾分慵懶的朝雲近香鬢上,隻插著一隻桃木雕刻的素簪,其餘便什麽首飾也沒戴。


    “你也真是夠狠心,十幾年了,當真沒讓裪兒再迴來過……”沈婉說話時,聲線雖依舊溫和,卻仍難掩其中的遺憾和想念。


    懷袖淺笑:“你明知緣故,還來跟我說這個話,倘若連你也覺著我狠心,那我是當真隻有向菩薩麵前一哭的份兒了!”


    滴水聽她這麽說,不覺也露出笑靨,不過轉念眼中又浮出疼惜之色:“這十幾年,萬歲爺移居暢春園,你們就這麽硬生生地拗著,一次也沒再見過?”


    懷袖本已撚起一子,聽見沈婉問及這個,又將棋子丟迴匣中,持茶盞淺呷了一口,輕歎:“這些年,萬歲爺怕是也沒功夫想這個吧。”


    滴水自然知道懷袖所言是什麽意思,默了片刻,低聲道:“我聽聞八貝勒,九貝勒,十貝勒,好像還有十四貝勒,幾個阿哥整日頻繁出入暢春園,萬歲爺恐早也心神具疲了。”


    懷袖淺笑,垂著的美麗眸子落在手中的哥窯青花盞上,仿似自言自語:“他煩不煩我倒不知,恨我恐是真的。”


    自從胤裪隨著恭親王常寧雲遊天下之後,儲君之位便一直空懸至今,雖然朝中眾臣皆奉勸康熙早日立儲,可康熙卻始終置若罔聞。


    康熙究竟是如何想的,眾人揣不通透,幾個皇子倒是頗有些想法,加之先前的大阿哥和太子餘黨,朝廷早已形成九龍奪嫡之勢。


    眼下這般混亂的局麵,當初送走胤裪的時候,懷袖是萬萬沒料到,而冷眼瞧著眼前這境況,多年過來,懷袖越發覺著自己當初的舍犢之舉甚是明智。


    “不過,我在蘇麻姑姑靈前誦往生咒時,無意間聽聞幾個大太監議論,說是近日萬歲爺倒是常宣四貝勒入暢春園……”滴水先前猶豫著,終究還是將這個話給說了出來。


    雖然出家人不言在家事,可畢竟懷袖和胤裪與她情誼不同,滴水知宮內之事紛繁,也隻望她母子平安罷了。


    滴水知道自從胤裪出京之後,闔宮之中,除了清華公主,懷袖便隻與四貝勒胤禛來往親厚,胤禛每逢年節,必定第一個來給懷袖磕頭請安,雖然身居後位的懷袖平日間並不乏人請安磕頭,可待胤禛,確是與旁人有些不同。


    見懷袖始終垂眸不語,不知為什麽,滴水突然想起當初第一次正式與她相見時,她用劍尖指向自己的那一刹那,唇邊不覺勾出笑痕。


    懷袖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你笑什麽?”


    滴水仍隻顧笑,半晌才道:“我是笑你的想法,當初容若揣不透,如今萬歲爺亦是揣不透,你的那顆七竅玲瓏心,究竟藏著什麽?”


    “嘩啦!”乍聽提起容若,懷袖手中的棋子不經意掉落在棋盤上。


    自容若去後,他就如一根暗刺亙在心頭,平日裏不提無礙,一碰便疼的錐心蝕骨。


    滴水眼見懷袖的臉漸漸變了顏色,心知自己說錯了話,正欲開口將話茬繞開,卻聽外廂突然有宮人急傳進來:“榮妃娘娘覲見……”


    懷袖心下又一驚,趕忙收斂神色,眸光平和看向殿門。


    榮妃的神情卻並不似懷袖這般淡定從容,滿臉淚痕撲進門內,跪在地上將手中的錦帕向上呈在懷袖麵前。


    懷袖見此情景,當即便站了起來,緊張望著扒跪在地上的榮妃。


    “萬歲爺……昨日在南苑打獵時不慎墜馬……直昏迷至今,好容易醒來卻已不能說話,讓臣妾將這個給娘娘……”說話時,榮妃已將錦帕展開。


    懷袖緊張地向那絹帕中看去,隻見帕子裏包著的卻是一味中藥——當歸。


    懷袖神色當即大變,顫抖著唇向殿外高喝:“來人,快!備馬,快給本宮備馬……”


    根本來不及預備皇後鳳鸞,懷袖單人獨騎領著一眾近身侍衛便衝出了紫禁城,直奔康熙居住的暢春園,一路疾馳,懷袖早已淚眼婆娑,根本看不清前途方向,全憑坐下的禦馬識途。


    一路奔至康熙居住的清溪書房前,懷袖翻身下馬時,因神智緊張,腳下站立不穩,幸虧從內行出來的張忠譽看見,眼疾手快將懷袖的手臂挽扶住。


    “萬歲爺可在裏頭?”懷袖急問道。


    張忠譽立刻跪地道:“迴娘娘,萬歲爺他……”


    懷袖眼見張忠譽紅了眼圈,顧不得與他多言,跨步向殿內疾行。此時,乘坐馬車相隨返迴的榮妃也踉踉蹌蹌地跟了進來。


    跨步上了台階,隨侍的宮人正欲挑錦簾,李德全先由裏頭走了出來,通紅的眼圈一見懷袖,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垂目道:“皇後娘娘請留步。”


    懷袖見是李德全,正欲開口,卻聽身後的榮妃厲聲喝道:“李德全,你竟敢攔駕!不知是萬歲爺召皇後娘娘的麽?”


    李德全亦是無奈,輕歎一聲看向懷袖道:“請娘娘恕老奴無禮,老奴也正是奉了萬歲爺的口諭,才出來攔住娘娘的。”


    榮妃鳳眸一瞪,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般頑固!若不放娘娘進去見萬歲爺一麵,恐……”榮妃說不下去,聲線已開始哽咽。


    懷袖此刻倒是比方才鎮定不少,抬手攔住神情激動的榮妃,轉而望向李德全道:“敢問安達,萬歲爺既已能說話,可給本宮傳話了?”


    李德全蒼老鬆弛的眼皮努力眨了幾下,極力逼迴眼中的淚,強作鎮定道:“萬歲爺說隻想問一句:娘娘究竟是……怎麽想的?”


    懷袖聽見這一句,美眸怔忪片刻後緩緩閉上,清露漸漸洇出蝶翼般的長睫,聲音卻仍是平日的安然恬靜:“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


    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康熙,壬寅年十一月十三,崩於北京暢春園,終年六十九歲。


    隔數日,四貝勒胤禛登基,改年號雍正,冊封懷袖皇太後,賜諡號孝昭靜淑明惠正和安裕端穆欽天順聖仁皇後。


    (全書完)


    ps:《將門》終於完滿收官了,真心感謝一直陪伴著玉簫一路走下來的讀者們,沒有你們的支持,玉簫不會堅持到最後,鞠躬……


    這本書從最初選材,動筆,到開始在網絡上傳,整整兩年的時間,給予了玉簫很多很多的成長和曆練,但玉簫認為最寶貴的,是結識了很多喜歡古典文學的小夥伴們,真心感謝你們肯花寶貴的時間,在玉簫的文字間駐足,同玉簫攜遊這一段華美的清宮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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