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寧何嚐不知,自親政以來,康熙內心早摒棄輕漢重滿的情結。


    相反,他一向主張政治開化,廣納諫言,也有心提拔漢臣中的肱骨,可無奈朝中三品以上大臣,許多是前朝與先帝爺從龍入關的功勳後輩,或承襲的鐵帽子王爺,康熙無法違背先帝爺入關時的遺旨。


    這些人擔心漢臣入朝,一來動搖滿族統治的根基,二來與他們爭權奪利,實則仍皆是存了私心貪欲,貪念榮華權貴而已。


    康熙此次舉行博學鴻儒科考,乃是效仿唐宋舊製,在正常科考之外,另設考場,不論出身門第,凡經由地方舉薦的能士名仕,皆可直接進京參加考試,其目的便是不拘一格,選取漢人飽學之士為朝廷所用。


    常寧雖不事朝政,卻也與顧貞觀,張廷玉等人交情深厚,常於品茶閑聊之間聞聽朝中這風聲剛傳揚出來,奏折已如雪片兒似得飛至康熙的案頭了,其中反對之言風生鵲起,且多數言辭灼灼。


    雖貴為九五至尊,但康熙毅然做出此番決定,所背負的滿朝滿族官員極力反對的壓力是空前的,且漢族的那些清高名仕對於滿人統治又多諍然不屑,即便開博學鴻儒科,朝廷誠意納賢,那杆子自詡清高文人騷客也未必領情。


    這腹背受製的局麵,令常寧突然對康熙心生手足疼惜之情。


    常寧心中不自覺地為計較此事,突然想起一個人,心中靈光一現,計上心頭之時,唇邊的兩撇黑亮的小八字胡須不自覺的上下輕輕抖了一抖。


    * * *


    “啪!”寧靜搖曳的紅燭突然閃爍跳躍出一星燭花,懷袖被驚地驟然清醒,更深夜濃,隻輕微的一聲響,便戳破了原本漸入的迷思。


    懷袖兩手指輕輕按壓後頸兩側的風池穴,以緩解略帶疲憊的精神。稍事休息,垂首又埋於手中尚未完成的經文編譯。


    隻是,剛才那朵突然一現的燭花,令懷袖莫名地驚悸。


    * * *


    容若辦完差次日,便與江南幾個許久未見的摯友相約郊外的一處酒肆。


    牽線見麵的顧貞觀在坐自不必言,前年初,薑西溟離京至今未再北上,而朱竹垞與容若已經近三載不曾相見,一時重聚,彼此都有太多的話哽在喉間……


    性情中的薑西溟先滿了杯酒,看見才不出兩年未見的容若,眉宇間雖然軒昂氣質不減,但容顏卻憑添了幾分憔悴落寞。


    薑西溟心中不由得一酸,忍不住紅鑲眼眶,舉起杯,口中幹嚅囁卻說不出,最後道:“且不多言,我先幹這杯。”說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顧貞觀與朱竹垞心中自已知薑西溟何以感傷,朱竹垞強笑斥道:“就你煞風景,盼了這許久才得以重聚,該歡歡喜喜才是,沒見你個大男人跟娘們兒似得。”


    薑西溟道:“你沒見容若,這才不到兩年的功夫,就摧折得如此……”


    容若反笑著開解他們:“我如今的職分便是隨皇上出巡扈從,倒是經見了不少,以前從沒離開過京城,如今,南苑,沙河,湯泉等地都去過了,雖然難免鞍馬勞頓,卻也增長不少見識。”


    朱竹垞為容若滿上酒,岔開話題問道:“你的《通誌堂經解序》編纂的怎樣了?”


    容若點頭道:“唯有這個倒是一直不曾撂開手,如今隻等老師徐乾學的一部分篆刻完,便撰成了,隻是老師近日也忙於政務,無暇顧及此事。”


    旁邊的顧貞觀忍不住插言道:“你們真該好好讀一讀他的這部書,薈萃諸家之經典,真難為他收錄如此之全!”


    容若淺酌笑道:“隻要能入得你們幾位的法眼,便不算是禍棗災梨了!”


    朱竹垞舉杯讓了一讓自淺飲一口說道:“我前些時候,耳聞一些流傳至此的容若的詞,細聽了幾首,其中頗有遺珠之憾,並一部分被人名曰《側帽》但其中舛誤甚多。”


    梁汾接過去說道:“《側帽詞》多半是容若部下傳揚出去的,其中卻有舛誤,但多半還是容若親筆佳作,不過‘側帽’一詞前些年容若或許適合,如今……”顧貞觀看了容若一眼,驟然收住了話語。


    容若一歎道:“如今經曆過生離死別,心中已無當時的少年情懷,或許外人眼中的我依然風采不減,但內中意境卻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應換名曰‘飲水’了。”


    薑西溟狠飲下杯中酒道:“你若不自己提生離死別,他們是不叫我說的,嫂夫人去世時,我們都遠在此地,未能親臨吊唁,但,心中卻常感念嫂夫人當年親自張羅酒菜款待的盛情,每思及總覺可惜。”


    朱竹垞輕斥道:“嫂夫人仙逝一年已過,你何苦又勾起容若傷心?”


    顧貞觀圓場道:“都是摯友交往,不講這些,隻論情分不論禮,容若特設了縈繡堂,日後諸位入京再去吊唁。”


    幾人淺飲漫酌不覺,已喝下幾瓶湯酒,不覺窗外已經暮是垂垂,朱竹垞等皆有些酒酣薄醉,卻興趣盎然。


    薑西溟說道:“此處酒肆不便,咱們不如買了現成的酒菜去竹垞那裏,或去我的草堂也可,隻要容若,梁汾你二人不嫌棄鄙陋,有現成的筆墨或興致起時胡亂寫些詩詞,豈不比在此隻吃酒閑聊有趣?”


    容若梁汾自然不會嫌棄宅院是否簡陋,付了酒錢,容若吩咐小安子去買了酒菜,便相約去了朱竹垞的竹庵。


    這竹庵雖然不是紅砌朱門的豪宅,卻建在城內一處臨水而居的清幽之地,容若走至院落中,隻見田井四周圍攏建著兩間竹舍和一間茅屋。


    茅屋略寬闊些,建於向陽處,冬季居住溫暖適宜,而另兩處竹館則背陰而建,夏日河麵吹來淩涼的清風,舒爽怡人,院內被小童灑掃的幹淨整潔。


    容若見此居所不禁心生羨慕:雖平日錦衣華食,然心如困獸,倒不如竹垞此居幽靜之處,雖然布衣寒門,卻爽落逍遙。


    書童開了西廂一間竹舍的房門,抬了紅泥爐進去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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