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果兒掐著手指粗略算了算日子,點頭道:“按照以往的慣例,的確快迴來了,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怎麽。想你阿瑪了?”


    懷袖笑盈盈點頭道:“當然想啦,每次阿瑪去寧古塔檢閱邊防,走的時日最長,且這一又沒叫哥哥跟著,我心裏很是掛念阿瑪的身子。”


    東果兒聽見懷袖如此說,心中甚感欣慰,伸手溫柔地輕撫懷袖發鬢,含笑溫言道:“我的懷兒長大了,懂得體恤阿瑪的艱難。”


    懷袖望著額娘慈和溫柔的容顏,心中湧動著無限溫暖。繼續垂了臉埋首喝湯,隻喝了兩口,突又抬起頭,眼中躍動著興奮問道:“阿瑪這次能不能將吳漢槎師父接迴來麽?”


    東果兒原本麵色溫和,忽聞懷袖如此問,不禁收斂起和悅之色,柳眉輕蹙躊躇道:“吳漢槎師父,可能……可能以後再不能來咱們疆北將軍府了。”


    懷袖聞聽此言,卻並未追問緣由,隻默默低垂下眼簾,埋首喝湯。她其實知道吳漢槎師父是再不能來的。可是,每次阿瑪去寧古塔時,她總是忍不住在心內偷偷存著一絲希望,盡管那希望如冬日荒原的一片綠葉,卻也懷揣著一星春的氣息。如今,懷袖親耳聽見額娘如此說,盡管心裏早有準備,卻依然生出無限的失落……


    喝完湯,母女略坐了片刻,懷袖悄悄蹭至東果兒身畔,握住額娘的手低聲求道:“額娘,我想,去趟允榮王府看看菱悅,行不?”說罷,一雙晶瑩的大眼睛殷殷凝望著東果兒。


    東果兒瞧著女兒可憐楚楚的模樣,又相見她方才練琴的辛苦,忍不住輕輕點了下頭。懷袖見額娘答應地如此爽快,興奮幾乎要跳起來。卻又即刻被東果兒揪住,叮囑道:“去是可以,但不許騎馬!且得叫素兒跟著。”


    “好好好,全依額娘,孩兒遵命!”懷袖嬉笑著了個猴兒樣,便著急地向外跑。


    “怎麽還是這幅猴兒性子,宮規看來還真的好好學學!”東果兒雖然口中嗔斥,卻早已被懷袖逗地滿眼含笑。


    懷袖調皮地扮了個鬼臉,拉了素兒奔下繡樓。東果兒扶在繡樓欄杆旁高聲囑咐道:“早些迴來!”


    懷袖口內答應時,人已跑遠,一溜煙兒的功夫,便消失在垂花門外。


    允榮王府距離振國將軍府並不遠,坐車不到半柱香的時辰便到。


    振國將軍府與允榮王府本是世交,兩府的內眷時常往來,因此,守門的侍衛對兩府的車轅行頭極其熟悉,懷袖的馬車在王府門口剛停,就有戈什哈過來給懷袖問安,順帶將懷袖扶下車,也不用通稟,也不用引路,懷袖徑自走入王府,輕車熟路向菱悅居住的繡樓行去。


    穿過雕花迴廊,轉過月門,眼前閃現出一處獨立的小院落,院中一座二層小樓,樓前橫匾上書“馨怡居”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這是當年了允榮王爺親提的字。


    懷袖走入院落時,四下悄然寂靜,此時才立春,餘寒尚存,院牆邊的金焰繡線菊還沒開始長葉子,院落中顯出幾分蕭瑟氣息。懷袖舉目向二樓東廂房門口望過去,果見一個婢女伺候在門口。唇邊勾起笑,心中便知菱悅定在房裏了。


    “懷袖格格來啦!”那婢女正抬眼,瞧見懷袖與素兒主仆二人,麵帶著甜笑迎過來,走至近前躬身給懷袖請安。


    “喚菊,你主子做什麽呢?”懷袖邊問,邊向繡房門口行去。


    喚菊迴道:“迴懷袖格格的話,我家小主子方才剛繡了一會子活兒,此時正看書呢。”邊說話邊給懷袖挑開簾籠。


    “哈,何時變得如此用功了?我去瞧瞧她看什麽書。”懷袖說笑著,也不令喚菊通秉,徑自跨入繡房。


    懷袖才進入房內,轉目向東麵軒窗下望過去,果見菱悅端坐在書桌前,埋頭伏案不知寫些什麽,十分專注,竟不知她到來。懷袖也不說話,躡手躡腳走了過去。


    “呀!你嚇死我了。”菱悅抬手正欲湛墨汁,忽見身旁閃過一個人影兒,唬地險些將手中的毛筆掉落在石硯上,抬臉看時,見竟然是懷袖,轉而又眉目含笑,原本略帶清愁的蒼白麵色,頓時憑添幾分明媚。


    “我原想偷偷瞧你寫些什麽,不想被你發現了。”懷袖笑道,走至近前道:“大好的光景,獨自悶在房裏寫什麽呢?”說罷,已拿起菱悅剛寫的字簽,墨跡還未幹透,隻見上書一闋小令,便默誦出來:“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讀完,懷袖斟酌著又單念了遍那句“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思量片刻說道:“讀這兩句,倒讓我先想起秦少遊的《鵲橋仙》那兩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是誰寫的小令?如此孤寥意境。”她知菱悅不善功詞賦,便問道。


    懷袖問時,迴身看菱悅,卻見菱悅的麵容又覆上淡淡的清愁。臻首暗垂,眼睫黯淡,水波般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素簽上,雖然她什麽都沒講,懷袖卻忍不住心下暗自歎息,正欲開口,菱悅卻伸手將素簽從懷袖手裏抽去。


    “是京城裏輔政大臣納蘭明珠之子納蘭容若的名喚作《飲水詞》集中的一闋,我瞧著很是入心三分,便記下了來。”說完,見懷袖蹙起眉心望著自己,知道她已揣度出幾分自己心下的意思,怕她跟著感傷,旋即牽出笑臉道:“你是可是堂堂振國大將軍的格格,金枝玉葉,且我素知你外祖母教養嚴格,絕不叫你讀這些,不像我,無人問津自然也就沒了約束。”


    懷袖聽菱悅如此說,心疼的牽起她的手急道:“你不要總輕看了自己,即便你額娘身份不高,可你畢竟是王爺的親生女兒,也是正經的主子的身份。我們是一樣的。我不過是對這些京城公子哥兒們的詞兒曲兒沒興趣罷了,那些《牡丹亭》《桃花扇》還不是讀起來不眠不休,別人不曉得我,你也不曉得嗎?”


    菱悅被懷袖這話逗的呡唇一笑。轉了個身繞到書桌後麵,從旁邊的屜子裏抽出個信封,把素簽細細地折好後塞進去,信封上什麽也沒寫,轉手遞給懷袖。


    懷袖接過信封,看了看菱悅,躊躇道:“你真的想我把這個給哥哥麽?”


    菱悅聽見懷袖這句問話,眉心緊蹙,眼圈兒頓時生出紅暈。語調微顫著搖頭道:“我此刻也沒主意,你瞧著辦吧,給不給的現在也都不重要了……”說罷,已用手閹了唇。


    “菱悅……”懷袖輕喚一聲,心疼地握緊菱悅的手。她又何嚐不知道菱悅跟哥哥情誼深篤,可相隔萬裏之外,坐在紫禁皇城裏的那位孝莊太皇太後哪裏曉得?憑她一道懿旨賜婚,誰敢抗旨不尊?然而,就是這一道懿旨,便如那王母娘娘的玉簪,硬生生地將兩個原本深愛的人,劃分在天河兩岸,相思,相望,不相親。


    “既然一切都無法挽迴了,你也要愛惜些自己的身子,每次來見你都清減許多,再這麽下去,等上花轎的那天你就剩一副骨架子了,烏蘭布托路途遙遠,你如何熬過長路苦漫。”如今事已至此,懷袖隻能寬慰幾句,心裏也極不是滋味兒。


    若是菱悅能嫁給哥哥,雖說做側福晉,但憑哥哥對她的情意,阿瑪額娘的寬厚,菱悅婚後的日子也定會十分順遂。可眼下卻被指婚嫁到科爾沁草原深處,那個叫葛爾丹的蒙古汗王,也隻是個側室而已,且聽聞那葛爾丹兇悍囂狂,菱悅如今隻身遠嫁,今後……懷袖不敢再想。


    菱悅淌了一會子眼淚,覺得懷袖好不容易來看自己一迴,光顧著悲戚反給她添堵,便抹去淚,拉著懷袖的手坐到繡床上去聊天。


    “你最近還被禁足在府裏,研習那些個宮規律法嗎?”菱悅換個話茬問道。


    “甭提那些,想起來我就愁,那個張嬤嬤的表情,我晚上做夢夢見她,都會給嚇出一身冷汗來。”說罷,懷袖俏臉板起,模仿那張嬤嬤平日的神情。


    菱悅笑的直捂肚子,推了懷袖一下道:“有你說的這麽誇張嘛!那不成了鬼見愁?”


    “別說鬼見愁,閻王見了她也得愁!你是沒見,她做我的管教嬤嬤一年了,我就沒見她笑過,甭管春夏秋冬還是逢年過節,我就隻見過她那一個表情,活脫脫一個僵屍樣兒。”懷袖越說越起勁,菱悅早撲在床鋪上,笑得花枝亂顫。


    兩人又說笑了一陣子,話題轉著圈到了懷袖身上,菱悅問:“你什麽時候動身進京?”


    懷袖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說:“大概半年後,我阿瑪要奉旨進京訴職,到時候會帶著我一起去。”


    “可是距離選秀的日子還有一年,你這麽早就過去?”菱悅很是驚詫。算著日子,懷袖進京怕是與自己出嫁的時日相差不多時。


    懷袖點了點頭說:“我進京先住在二姐家,大概住半年的時間,一來熟悉京城的人情風俗,二來就近準備入宮也從容些。”


    說起入宮,兩人又沉默了。菱悅略想了想,問道:“我問你句話,你別惱我,隻是我心中不解。”


    懷袖道:“有什麽可惱的,你問便是。”


    菱悅道:“你總說不想進宮,除了先前那些什麽宮女枯守白頭這些理由,還有旁的麽?”


    懷袖聽見菱悅問起這個,略想了想,緩緩開口道:“我說一件事與你,你不許對旁人講。”


    菱悅見她如此認真,便也使勁點了點頭。懷袖悄聲道:“我不願嫁給皇上,他後宮有那麽多姬妾,我隻希望如我阿瑪和額娘那般,一生一世,隻守著一個眷戀之人,共白首。”


    菱悅聽見她如此說,不禁怔住,口中呐呐:“一生,一世,隻守著一個眷戀之人……”兩人相對呆坐,一時都沒了語言。


    又坐了許久,懷袖要起身迴府,菱悅似突然想起什麽,轉迴身,向枕下麵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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