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南京,天氣非常寒冷,小雨夾著雪花,零亂地撒落街道上,給人帶來一種局促不安的感覺。在這個特殊年代裏,作為中華民國的首府,注定著她現在和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將在紛擾、動蕩中度過。

    北伐的成功,雖然讓民國政府一度在形式上統一了中華大地,但連年戰亂的影響,依然讓中華民族,這個有著四千年文明、世界最多人口和第二大國土麵積的東方巨人處於曆史上最弱不禁風的時段。

    民國二十年,日本軍閥以“萬寶山事件”為借口,以“柳條溝事件”為開端,發動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公然出兵攻占中國的東北三省。由於東北軍總司令張學良未作抵抗而將部隊撤入關中,使得成千上萬的黑土兒女流離失所,亡命奔波,從而一石擊起千層浪,各地的老百姓在對日本侵略軍深惡痛絕的同時,把所有不滿情緒都發泄到了罪責難逃的國民政府身上。而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更是積極行動,使罷工和學潮迅速遍及全國。兩個多月下來,從四麵八方湧入南京城到國民政府討要說法的學生,早已經占據了城裏的每一條街道,衝動的人群中不時傳出幾聲:“解散國民政府!”,“重組護國軍!”,“打迴東北去!”的口號。

    緊張的時世造成了全國大中城市多數高校的停課,學生幾乎每天在遊行、請願,工人們也用參與來支持著他們,似乎這樣做了,所有的人就都可以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在這特殊的歲月為祖國幹些什麽。

    林興站在健康路邊,望著混亂的人群,歎了口氣說:“唉!工人罷工,學校停課,不知這又要鬧到什麽時候啊!”

    林興今年三十八歲,是夫子廟郵政局的幹事,由於清未改良帶來的影響,讀過一些書,算是一名知識份子。在以前的五四運動中,他也曾義憤填膺,轟轟烈烈過,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家庭的組建,現在的他也隻是與人發發牢騷,議論一些時事而已,並不願身處其中。他隻想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兩個兒子身上,讓他們能夠出人頭地。大兒子林正傑,目前就讀於武漢大學,品學兼優,是他林家的千裏馬;而小兒子林正謙還剛剛進初中,在他的苦心培養下也是成績優良、鋒頭強盛,大有趕超父兄之勢。

    本來大學開學後,林正傑已經去了武漢,沒想到今天上午突然迴來,飯都沒吃,隻在家喝了一口水,便匆匆出了門,說是與同學們從漢口來到了南京,一起去政府大樓前宿營,要見蔣中正主席,要求政府馬上對日宣戰,奪迴東北。年輕人如果想做什麽,誰也攔不住。林興雖然擔心學生會和警察發生衝突,這一段時間這種事成了家常便飯,但既然攔不住,隻好由他去。

    從十一月份鬧學潮起,工人也不上班了,林興無事可幹,在家又坐不住,就到街上等著兒子迴家。眼看快到黃昏了,林正傑還沒有蹤影,林興顯得非常著急。

    趙伯清站在他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林興,急也沒用,還是先迴去吧。就算學生和警察鬧上了,反正是愛國行動,也出不了什麽大事,何況咱也幫不上忙,別急壞了身體。”

    趙伯清和林興是老同事,曾經一起風風雨雨十幾年,加上兩個人老家都是安徽淮安一帶,又同住在一個大院裏,關係就象親兄弟一樣。趙伯清沒讀過什麽書,但是個熱心腸的人,很好交往。

    林興聽他這麽一說,也沒辦法,隻好先迴家。

    “我說林興,這麽鬧了好幾個月了,怎麽這老蔣就不敢出兵呢?”趙伯清邊走邊滴咕著。

    “打不過呀!”林興輕輕搖著頭,若有所思地說:“咱們說打很容易,但要政府做個決定可就難了。表麵看上去日本是個小國家,可他是強國,真正打起來我們會很吃力,說不定結果又是變成另外一個清朝。”

    “有你說得那麽嚴重嗎?”趙清伯懷疑地問。

    “隻會比我想像得更差。”林興說:“日本人從明治皇帝起就對中國動了腦筋,他們國家雖然麵積小,但卻很有一股向心力,這些年團結一致,瘋狂地發展軍事,目的就是要占領我們的土地。你再看我們這邊,清政府是被趕走了,留了個爛攤子不好收拾,到處到是軍閥割據,誰也不服誰。今年護國,明年護法;起義完了又是起義,政變完了又是政變;兩廣打完打中原,打完北伐又北伐,什麽討吳、討張、討馮、討孫,完了又伐匪、剿共,一點財力物力都耗在內鬥上了,哪還有時間興邦建國呀。打仗就是打錢,沒錢,怎麽打?”

    “那還不是咱國民政府辦不好事。”趙伯清說。

    “也不能這麽說,大家都憋著勁對幹呢。”林興打了個兩邊開槍的手示說:“關鍵還是沒有一個讓全部中國人都心服口服的領導者。”

    說著話,進了郵政宿舍大院。

    “爸爸!”隨著一個變聲期獨特而初具男子漢味道聲音,林興的小兒子林正謙不知從什麽角落跑了過來。他今年十二歲,皮膚黝黑,體格健壯,渾身上下總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孩。

    “小謙。”林興馬上彎下腰來,拍拍兒子身上滿是的雪花說:“看你,隻要讓你出來玩就弄這一身,完了你媽又得洗。”

    “嘿嘿……”林正謙傻笑著說:“我剛才玩雪去了。”

    林興指著趙伯清問兒子:“叫叔叔沒有?”

    林正謙衝著趙伯清喊了聲:“叔叔。”

    “哎!真聽話。”趙伯清笑著摸了摸孩子的臉問:“怎麽沒看見小婉?”

    林正謙調皮地笑著,指了指房子後麵,不說話。

    “在後麵幹嘛?”趙伯清問:“為什麽沒和你在一起玩?”

    林正謙笑得更厲害了,半天才說:“她在後麵哭呢?”

    “哭?哭什麽?”趙伯清有點糊塗了,說:“誰欺負她,你也不幫忙,還在這裏偷著樂。”

    “你自己問她。”林正謙還在樂。

    趙伯清聽孩子說得輕描淡寫,知道沒啥大事,便慢慢往屋後走,口裏喊著:“小婉,小婉。”

    院裏一共有三幢三層樓的房子,林家住一棟一樓,趙家住二棟二樓,趙伯清的獨生女趙小婉正躲在一、二棟之間的雪地裏哭著。聽到爸爸叫她,馬上跑過來,一下撲到爸爸懷裏,抽泣的更厲害了。

    “這是幹嘛,誰欺負你了?”趙伯清哄著她說。

    林正謙還在一旁嘻皮笑臉。林興一看,就知道有“內情”,故意裝作很嚴厲地樣子命令道:“小謙,不許笑了。”其實是說著讓趙小婉聽的。

    趙小婉半天才慢慢停止了哭泣,哽哽咽咽地說:“是光光和馬明濤兩個,他們嘲笑我。”

    林伯清也作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那兩個小家夥,明天爸爸找他們算帳。” 然後低聲問:“他們笑你什麽?”

    “他們笑我……”趙小婉又唔地哭了起來,半天才一字一噎地說:“他們……笑我……是林正謙的……老婆。”

    趙伯清一聽,迴頭看了一眼林興,兩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爸爸,不許笑。”趙小婉用拳頭連連打著爸爸的肩膀,撤著嬌說:“連你也一起笑我。”

    “我不笑,我不笑。”趙清伯把臉板下說:“明天爸爸一定找光光還有馬明濤算帳,也給他們倆一個娶個媳婦。”

    “爸爸,你還是在笑我。”趙小婉說著,把頭埋到爸爸懷裏,羞得不敢看人。她是個白淨的小女孩,長婕毛、大眼睛,說話的聲音就好象動聽的小鈴鐺。

    趙小婉和林正謙都是在同一年出生,林正謙要大她三個多月,由於兩家的親近,大人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互相開著結親家的玩笑。兩人都是郵政大院長大的,又從一年級一直同窗,雖然幼小的心靈中還不知道什麽叫作戀愛,朦朦朧朧的感覺中,還是喜歡一起上學,一起做功課,一起玩耍,稱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不過女孩子畢竟害羞,大人們說笑沒什麽,一旦讓同伴當歌唱,笑話起來她可接受不了。

    林興家裏隻有兩個男孩子,當然非常喜歡趙小婉,特別是林夫人,早就把她當自己的兒媳婦看了,有什麽好吃的一定少不了有她一份。由於兩家親近的關係,趙伯清自然也希望女兒長大後嫁給林家,特地讓林興做了女兒的課外輔導老師,因為林興教子的方法是這一帶出了名的。

    “老趙,上我們家坐會?”林興問趙伯清。

    “不了,我得迴家作飯了。”趙伯清說。

    “你那兒迴家還得動手做。”林興把手一揮說:“到我家吃一樣,有孩子他娘在家,吃現成的。”

    “別啦,老在你家吃多不好。”趙伯清推托說。

    “行了,走吧!”林興拉著趙伯清便走,說:“趁著這陣清閑,咱哥倆來幾口小酒,侃他幾個小時。”

    幾個人進了,坐在飯桌前。

    林夫人正端著剛炒好的小菜起來,放到桌上。看到老趙帶女兒來了,便衝著趙小婉說:“小婉,今天菜很好吃,可要多吃點,林媽可是最喜歡你了。我知道你爸那手藝,炒出來的菜哪有林媽媽這麽香。”

    趙伯清笑著說:“你林媽就會搞幾個安徽菜。”低頭摸著趙小婉的頭說:“哪象你爸爸,什麽菜都會做。是不是?女兒。”

    林興哈哈大笑,給趙伯清斟上酒說:“別鬥嘴了,喝酒吧。”

    林夫人又問:“沒有接到正傑。”

    林興苦望了望外麵說:“天快黑了,應該快迴來了吧。”

    林正傑和學生已經在政府大樓前等了一天了。

    剛開始,政府官員派出什麽外務部長、教育部長來應付,但學生們根本不吃這一套,大家叫嚷著:“除了蔣中正,我們誰也不見。”

    大樓內沒有迴應。雙方就這樣僵持著,在風雪中耗了幾個小時,眼看著就快要天黑了。

    忽然,樓上一個房間的陽台門打開了,走出了一個消瘦、冷峻的中年人,穿著長衫,外麵披著大衣:光頭,蓄著短須,雙目炯炯有神。

    大家看到,一齊叫了起來。這個人正是學生們要見的人——中華民國主席蔣中正。

    蔣主席向大家招招手,等大家平靜下來,便開口說話:“同學們,這麽冷的天氣你們在戶外宿營,都會凍壞身體的。”

    學生們聽了這話,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這時候有人高喊:“打日本!打日本!”大家便也和他們一起喊起來。

    蔣主席看到大家情緒這麽激動,又擺擺手讓同學們安靜,繼續說:“你們還年輕,根本不理解政府所麵臨的困境。我們的國家剛剛統一,力量還很薄弱,特別是部隊,剛打完中原大戰,缺乏糧餉,缺少軍費,急需一些時間來修整。”

    一個嘹亮的聲音在下麵喊道:“難道我們就這樣看著日本人稱王稱霸嗎?”

    蔣主席耐心地說:“對於這個,我請求大家冷靜,一分為二地來看待問題。關於日本方麵,我對他們了解很深。我曾經在日本軍校就讀過。日本人精誠團結,上下一致,辦事堅持原則,一絲不苟,他們的軍隊裝備精良,訓練刻苦,具有極強的戰鬥力。日本軍隊如此不顧公理、百般挑釁,無非是要我們匆忙應戰,以達到一舉擊潰我軍的目的。所以說我們要沉著,要冷淨,不能打一場沒有準備的戰鬥。諸位都是學子,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你們現在這樣要求政府,是有害的,也是沒有道理的。”

    又有人大聲問:“那我們準備什麽時候報仇?”

    蔣主席聽了,苦笑著搖搖頭說:“我們目前還是弱國,所以求戰不是我們的原則。大家都知道,中華民族曆來愛好和平,和平未至絕望,我們絕不放棄和平的機會。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日本人咄咄逼人,兩國早晚必有一戰。為此,政府已經製定了十年計劃來準備迎接這場戰爭。在計劃完成之前,我們必須拖,先穩住敵人,加強自己,再做出有力的反擊。請相信蔣某人今天說的這句話:政府會在適當的時候對付日本人的。”

    學生們聽到此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沉默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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