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中,一雙雙驀地驚愕抬起的眼神。卻很長時間沒人說話。有一個人影動了,隨著衣料摩挲的窸窣聲,擠出來一個高壯的漢子。方知淵勉強有點印象,是被關在金絲簍裏時也沒有求過他,反而聲稱自己前來六華洲請願就是抱著為三界犧牲之覺悟的那幾人之一。“方仙長。”隻見那漢子彎著腰走到他麵前,神色鄭重地壓低了嗓音道,“您要是有辦法……離開這兒,您就走吧。別管我們啦。”沒人真的那麽蠢,要是真有輕鬆就能迴家的希望,禍星又怎會一直陰沉著臉?可這個漢子很快就被旁邊的人驚恐地捅了一肘子,“你說什麽呢!”這下就亂起來,他們來六華洲逼宮時,本是發出同一種聲音的人群,可此時卻又爭吵得宛如仇敵了。方知淵麵無表情地看著聽著,有些意外的是,人們居然還真分成了幾乎對等的兩波,吵起來平分秋色。當初剛陷入金絲簍之中時,可是一片哭嚎求救來著……想了想,他又不禁生出幾絲懷疑。那些視死如歸請他獨自離開的,是否想故意打動他,以求他救命?而那些口出無恥之語,仿佛自己踩在別人身上得救才是天經地義的,又是否想故意激怒他,以叫他離開?“——閉嘴。”最後,方知淵沙啞地喝止了吵嚷者。他背著眾人躺下,冷哼道:“逗你們玩兒的。”“沒誰有辦法救你們,等死吧。”“……”周圍的聲音漸漸消弭了。好像希望的火苗被踩熄下去。方知淵閉上了眼,他忍著禍星閃爍帶來的心悸,鬢角又一次被冷汗浸濕了。他也又一次想到了雜草,蟲豸,塵土,初晨將欲蒸發的水珠,初春將欲消融的雪片,這些渺小乃至卑微的存在。可是……草蟲成林,塵成地,水珠流淌聚成河海,千萬雪片落下,贈予人間幹幹淨淨一片白。一顆顆複雜又善變的人心,活潑潑地跳動起來,才是暖和的。自己終究不一樣,他是星辰,冰冷而遙遠的存在,歸宿在黑暗裏。隻是唯一放不下的,是連累了藺負青兩世難全,他又於心何忍……罷了。方知淵閉著眼睛,抱緊雙臂蜷縮起來。他心口絞痛地暗想,罷了。=========育界,六華洲,玄蛟顧家。顧聞香在自己的床鋪上醒過來時,外頭已經快要天亮。他動了動,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痛,告訴他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噩夢。顧聞香掙紮著起身,垂下眼,看到心口的傷已經被上藥包紮好了。床頭案上放著溫水丹藥清粥,放著一封信,而顧報恩不在。顧聞香麵無悲喜,直挺挺地在床上坐了大約半刻鍾,漸漸意識到顧報恩是真的不在這裏了。他突然一把將那些瓶瓶碗碗掃落在地,在碎片的劈啪亂響中扯過那封信,粗暴地拆開來。信上字跡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說很醜。顧報恩的字曾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先教他寫“公子”,再教他寫“報恩”,如今這四個字都用上了。隻見白宣紙上寫道:兩世深恩,今日報之。前路遠長,公子珍重。報恩,留。顧聞香的臉猝然一片死白,他盯著“兩世”那歪歪扭扭的二字,渾身哆嗦起來。先是捏著信紙的右手。他不甘地瞪著眼,用左手死死按著右手,卻很快開始兩隻手一起抖如篩糠。兩世深恩,今日報之。今日……報之……多麽赤裸裸的嘲諷,他對顧報恩有過什麽恩,能算什麽恩!?那白眼兒狼擺明了想說的是,兩世之仇,今日報之……好啊,好一個忍辱負重!倒是難為他明明重生迴來,卻還在自己身邊做小伏低了那麽許久!顧聞香想大笑,卻猛地彎身吐出一口血來。“咳咳……顧報恩……”顧聞香眼睛爬滿血絲,他像個瀕死的病人般喘著氣,口中偏執地念道,“顧報恩……顧報恩,你敢騙我。白眼兒狼,蠢東西,廢物……你敢騙我……”他神經質地念叨著,哧啦一聲,用發抖的手指將信紙從中撕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