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與此同時,在苦難的川水衝刷之下,這個人身上的某些尖銳的棱角,被無聲無息地打磨得沉靜而內斂了。方知淵,他分明還是那樣地年輕,眉宇間卻已經有了與年紀不符的滄桑與風塵。如果說曾經的禍星少年,那是冷冰,是烈火,是辛辣辣的燒酒。那麽如今這個沉默逆行的帶刀人,卻像深潭幽水,像暗夜長燈,像深埋土裏多年的陳釀。沙……虛浮的腳步踩在雜草上,暗色水跡漸漸暈開,延到月光之下,那刺眼的紅色才現出真形。方知淵渾身浴血,搖晃著背靠在一株老木上,脫力滑坐下去,捂著唇咳。可借著頭頂的月色,卻能看出他是含著很微弱的笑的,眉眼和唇角都彎著柔和的弧度。“師哥。”方知淵眼神略有渙散,他在一塊還沒染血的衣角上擦淨了手,小心地伸過去揉了揉藺負青的頭發。然後,他捧起藺負青麻木無波的臉,向上抬起一點,“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沒有迴答。饒是這樣的有問無答已經持續了快三年,方知淵還是每次都忍不住目光黯然。他曾經心如冷鐵,從不屑去看那風花雪月。可藺負青是喜歡的,他知道他喜歡的。曾經,虛雲四峰的那個白衣小仙君,總是以此百般打擾他練刀,叫他看花叫他看月,當然也因此叫他煩得不行。方知淵眼前漸漸模糊,似乎又看到年少無憂的藺負青百無聊賴地坐在蓮湖之上,風吹動他束發的發帶,清雋無雙的少年衝他迴眸一笑:“阿淵阿淵,別看刀啦。你看看頭頂上,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當時隻道是尋常,是尋常……“……好看。”方知淵輕輕咳著,他在淒清的月夜倚著老樹,眼神放空,“真……好看……”身側,被囚魂鎖束縛著的藺負青又開始躁動。他本能地嗅著空氣中血的味道,煎熬半晌,突然眼裏閃過一絲血氣,張口狠狠地咬在了方知淵手腕上。修士的血脈裏也流著靈脈,無論是陰妖還是墮魔者,總是喜歡襲擊大血脈,來把靈流吸個痛快的。“嘶,”方知淵嘴角一抽,繼而有氣無力地苦笑,“別咬我啊,師哥……”可他也隻是嘟囔了一句,沒有去製止什麽。他實在太累了,剛剛惡戰一場,沒勁兒再折騰了。師哥那麽想咬就咬著吧,反正他元嬰之境,那麽點兒小牙,咬不死他。至於血,今晚他已經淌了很不少。如今再多流點兒少流點兒,都無關緊要了。方知淵靜靜看著藺負青。雖然入魔無知,可藺負青在撕咬他手腕時也並不麵孔猙獰。還是那個白衣美人。方知淵甚至覺得,小師哥努力啃咬著自己的模樣,有點可愛,十分可愛。方知淵苦澀地低笑。他覺得他完了,可能是快瘋了。月色下,方知淵眼瞼漸漸合攏,他將扔在撕咬著自己的血肉掠奪靈流的藺負青往懷裏摟了摟,垂下頭睡過去了。第71章 天降寒酥齧血肉一隻手貼上了方知淵的臉頰, 小心翼翼地撫摸下來。藺負青紅了眼眶,明知徒勞,卻還是虛虛地將這場幻象環抱入懷中。方知淵疲倦地倚著樹幹睡著,對來自另一個紅塵中的安撫一無所覺。魔君隻覺得一股苦澀從喉嚨裏往下灌,灌滿了四肢百骸。那淡淡的月光像是把骨血都凍住了,他渾身冷得麻木。三年,幻境裏也不過片刻。他看著方知淵同師父求了承命魂陣, 他看著魚紅棠竭聲哭喊,他看著粟舟遠了滿目瘡痍的虛雲四峰……他看著他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醜陋魔物, 看著方知淵牽著他,踏遍萬水千山。藺負青的眼尾在月色下掃出一線悲哀的陰影, 他把頭靠在方知淵肩上, 失神地輕輕呢喃:“小禍星……”每當他想擁抱當年傷痕累累的方知淵, 伸出手, 觸碰到的卻隻是歲月的幻影。幻境裏, 入魔的藺負青還在一下下用牙撕扯著方知淵的手腕,那一截腕子很快變得皮肉翻卷鮮血淋漓,慘不忍睹。魔君不禁含著冰冷的惡意,想:為什麽如此肮髒血汙的東西還要活在世上。明思說的是沒錯的。如果叫他知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他寧願早早地去死。可是沉睡中的方知淵卻依然摟著他,手無意識地成一個防護的姿勢。“……你何苦呢。”藺負青輕輕說著,眼淚無聲地掉了一滴。怎麽還不肯放手啊, 傻星星。最初那一年的時候, 方知淵對藺負青咬自己時的反應還是很激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