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了小雪的枯枝上,一道紫色影子撲棱棱停住,歪頭聽兩人講話,豆大的黑眼珠裏時不時閃過人類特有的複雜之情。“再後來,”藺負青道,“我陰淵築城,為仙界修士們阻去肆虐的陰氣,申屠總為此嘲諷我,總問我圖什麽……”他仰頭看天,腳下踩得枯草沙沙作響,“申屠就是小孩子氣性,哪兒有那麽些圖什麽啊,不過求一個順我心意罷了。”兩人走在冬季的山路中,腳下用了縮地成寸的術法,遠看似慢悠悠散步,其實速度極快。方知淵道:“所以你最後死守雪骨城,也……”藺負青:“不,這個有點兒後悔了。”方知淵挑眉望去,卻見藺負青蹙眉苦笑:“把你卷進來了,我悔恨得要命。”方知淵終於勾唇笑起來:“那倒不用。”兩人這麽閑閑說著話,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經迴到了藺大師兄的洞府裏來。門口遇見了來問情況的小妖童,藺負青正和方知淵聊得上頭,簡單解釋說是龍王有托,三言兩語把人打發走了。……時辰漸晚,紫霄鸞收翅停在窗台上。藺負青脫了外頭罩著的裘衣,淨了手做些飯菜點心。方知淵從那頭把燭台點上了,昏黃的暖光乍一流淌開,仿佛就要直暖進人心窩兒裏頭。前段時間忙得累死累活,到了這時候,才品出些許與心許之人歸隱山林的淡淡甜味來。藺大師兄沒做什麽複雜的菜肴,就是煮了兩碗清湯細麵,切了碎肉和青菜,再各打兩個蛋進去。第一眼瞧著有些寡淡,一嗅才嗅出濃鬱的香味,勾得人饞涎欲滴。“這幾天倦得骨頭都酸了,還得受你這小混賬的氣。”藺負青將兩碗麵端過去,笑罵道,“不給你做好吃的,就著西北風喝麵湯吧。”方知淵坦然拎起筷子:“我當年真喝西北風的時候,哪裏吃得上麵湯。”藺負青笑著看他吃。心裏暖過了頭,好像又有些疼。藏在桌下的手中緩緩浮現出深藍流轉的海神珠,藺負青無意識地把玩著,垂眼走神。方知淵挑了一筷子麵,和肉夾在一起,饒有趣味地伸過去喂他,“看什麽?契約了就是你的了。”“方仙首,你倒是很能耐呐,”藺負青慢悠悠地咬著麵吃,眼尾輕柔一撩,“連我的神魂都敢抓,嗯?”“……”方知淵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受不住,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擱,冷哼道,“就當還你在六華洲給我下那道封鎖陣。”藺負青心裏罵一句你還敢提,我要不管束著你,你這會兒怕不是沒命了。可他也知道就這種事兒上他們倆一旦吵起來必定沒個完,含糊兩句帶過去了,扭頭招手喚道:“紫微,過來。”紫微自然不可能樂意過來。可惜它的一半神魂受製於魔君,對藺負青的命令毫無抵抗之力,隻能撲棱棱落在麵碗旁。藺負青擇了青菜喂它,“嚐嚐。”方知淵不樂意了:“我喂你,你卻喂它?”藺負青莫名其妙:“什麽毛病,這種醋你也要吃?”方知淵又湊近了一點,惡狠狠地笑道:“隻要是師哥的,辣椒油我也吃。”紫微崩潰地鳴泣:“嘰嘰嘰嘰嘰嘰嘰嘰!?”——你以為我樂意吃嗎!?藺負青扭頭一笑,伸手把毛茸茸的紫霄鸞攏在手掌裏,慢悠悠揉圓搓扁,口上卻對方知淵道:“是了,那我也問問你罷,煌陽……”“……怎麽?”方知淵微怔,他們兩人私下裏相處的時候,師哥從來很少喚他仙號的。偶爾開個玩笑,也多是叫聲“方仙首”什麽的。就見藺負青笑吟吟道:“其實我也很想問呢,你做了那麽些年仙首,仙界五洲受你庇護的修士少說也有百萬,是不是?”“可是後來呢?”他眸子不著痕跡地暗下來,唇角弧度未減,手指點點桌案角,“多少人忘恩負義追殺你我,那些法寶砸下來,那些刀劍砍在你身上,可都是沒有半分留情的……”“煌陽仙首,可曾後悔過嗎?”藺負青輕輕地眯細了眼,蠱惑似的笑道,“有那麽多人對不起你,你就不想……報個仇雪個恨……什麽的?”也就是在這話出口的那一刻,藺負青能明顯地感覺出,他手中的紫霄鸞僵硬了。……這一個多月,在藺負青和方知淵身邊呆下來,對紫微聖子的衝擊本就是很大的。重生禁術聽了,仙禍降臨聽了,魔君與仙首的舊事聽了,連什麽天外神也聽了。最初藺負青給他下一些奇怪的命令,逼他再傳令紫微閣籌備防禦陰氣的事務時,他還是憤怒而懷疑的。畢竟藺負青這樣一個心思深重、陰險狡詐、表裏不一、手段殘忍……還對師弟抱有可怕愛意的大魔頭!無論做什麽都像極了顛覆三界的陰謀。可後來,他才慢慢曉得,原來這些都是藺負青前世殺死他後做過的事情。姬納想,原來藺負青也試圖為三界做些什麽的,或許魔頭心中也是有些廉恥的。可惜,終究是人力難勝天意。姬納想,果然自己才是對的。禍星不死,災禍難逃,這是已經清楚明白的事情。可藺負青此生竟還不知悔改,果然是大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