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彌漫到某一刻,是未來的方仙首先開了尊口。嗓音低沉地問,你怎麽樣。這是句意味可以很多變的問話。藺負青迴道:“我很好。”方知淵忽然冷哼一聲,森然咬牙道:“你怎麽能讓那小東西撞你!”“不然呢,我看著他掉下去?”藺負青失笑,“你呀,你慌什麽。我如今又不是前世那個殼子了,被撞一下能怎麽樣。”正說著話,眼前出現一處陡峭石壁。渾然天成,極為高峻,仿佛要直插入雲端裏似的。中間有道裂縫,恰能容一人通過。方知淵冷冷道:“強行施展重生禁術,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反噬。你太不小心。”他抱著藺負青步入石壁縫中,於昏暗中走了十幾步,前方陽光撲入,豁然開朗。頓時,空氣含著水汽、草香和蓮花香衝入鼻腔,清新得沁人心脾。那山壁裏風光猶如仙境一般。晴空如洗,湛藍剔透,兩條白練似的瀑布自天而落。深綠藤蔓爬在生了青苔的崖壁上,柔柔垂下幾條。崖上是大叢靈木,時值初秋,枝頭已經沉甸甸地掛上了瑩紅的仙果。而那鬱鬱蔥蔥的懸崖之下,四麵山壁環抱著一泓小潭。水麵清澈如鏡,碧綠的荷葉怒張,其間生著大片大片的白蓮。方知淵伸足一踏,腳下便有水波無聲地蕩開一圈兒漣漪。他踏水而行,步步分開白蓮走到潭中央。那裏有塊露出水麵的大嶼石,灰黑色,被陽光照得暖洋洋金亮亮的。方知淵緩緩彎下腰來,宛如安置什麽易碎的琉璃或瓷器一般,極盡小心地將藺負青放下,讓他坐在石上。然後他把眉一豎,又開始生氣,“你就該安生呆在洞府裏等我過來!出來走什麽走!?”藺負青申辯道:“我就走幾步……”方知淵就冷眼瞪他:“那你還敢上鐵索!要是掉下去誰救你?我都救不了你!”藺負青從寬鬆的白袖裏伸出手,去揉方知淵的頭發。可方知淵陰鷙地把臉一沉,往後躲。他便也隻好笑著歎了口氣。其實藺負青有許久沒能這樣安穩仔細地看過方知淵的臉了,現在瞧瞧身側這個尚顯年少的師弟,心中很覺得懷念。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裏,自己在紅蓮淵雪骨城做著自己的藺魔君,而師弟則在六華洲金桂宮做著他的方仙首。他們之間相隔著一個仙魔的距離。而那時,在世人眼中,仙魔之分,就是正邪之別。又有誰能料到,表麵上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王不見王的魔君和仙首……居然在暗地裏私交甚篤。直到魔修慘糟圍剿,雪骨城覆滅。他修為全毀,受盡折磨,被陰氣反噬得奄奄一息,是方知淵瘋了似的扔下一切來救他。那陣子他們倒是貼的很近。藺負青已經虛弱到幾乎連靠自己走動的氣力都無。近八萬裏的腥風血雨,全靠方知淵抱著他殺出一條逃亡之路。可彼時仙界的狀況十分糟糕,仙魔兩道混亂不堪,處處都是殺戮,哪裏是一句生靈塗炭水深火熱能概括得全的。他自己又是吊著最後一口氣的那麽個身子,一天十二個時辰能有八九個時辰都在昏睡著,自然也顧不上與師弟如何敘舊談天了。……大約也是因為被師哥那個時候半死不活的狀態給嚇怕了,堂堂仙首現在才會變得這麽神經質。藺負青也不舍得說他,就乖乖給他抱著了。可方知淵還不罷休,擰著眉宇道:“你還想去看什麽宗門試?一群引氣的小東西,有什麽可看的。”藺負青隻好哄著他:“我都答應了,總歸被稱一聲大師兄,言而無信多不好。”說著,他勾了勾手指。潭水波動起來,在靈力控製下化成一條水魚的樣子躍上半空,“你看啊,我如今……”話還沒說完,方知淵就如臨大敵地變了臉色,一把攥住藺負青的手腕:“你妄動靈力做什麽!”藺負青手指一動。那水魚應意而遊,啪唧地拍在方知淵臉頰上,打濕了他半邊頭發。“……”方知淵麵無表情地抹一把臉,忍了。藺負青差點沒笑出聲來,伸手掐了個潔淨訣給他把水弄走了,“好啦,好啦……方仙首。你看我沒有事,我很好。”他說話的時候神情是柔軟的,像是在哄著鬧脾氣的小孩子,可周身的氣勢卻微妙地變了。那是來自近百年後的魔君魂魄,沾惹了時光賦予的霜雪、孤高與滄桑,悄然蘇醒在少年人的軀殼中。“別怕,都過去了。”藺負青深深地望著方知淵,他的眸子像幽邃的深海,像渺遠的星辰。……仿佛要透過眼前的少年,看到前世最後那個殘破不堪血肉模糊的屍身。哪怕知道施展了重生禁術後,他們很快就能在舊歲月裏重逢。可當他真正站在虛雲峰上俯視生機全無的方知淵時,隻一眼,就禁不住怔怔地淚流滿麵。藺負青撫上方知淵的心口,眼簾疏倦垂落:“不……都還沒發生呢。”方知淵神色猛地暗下來,無不可恨地唾道:“穆泓那賊,看我這輩子不把他碎屍萬段。”化作白袍少年的未來魔君不說話,他若有所思,手指在清澈的潭水中撥弄著玩。幾尾漂亮的金紅靈鯉遊過來,停在他坐的石邊不走了。水珠從他柔白細長的手指間滴滴落下,潭麵上泛起漣漪。藺負青抬起頭,在陽光下壓細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