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麽呢, ”陶晚鶯戳了一下路聽琴的腦門。她饒有興趣地看著路聽琴的臉,發現多年不見,自己年輕的師弟身上多了些活人的氣息,“走吧,師父在頂層有專門的房間, 我帶你到門口,就不進去了, 省得他一見麵就囉嗦個沒完。”  陶晚鶯衝重霜攤開手, 調笑道:“小寶貝,把你師尊的帷帽拿出來吧?樓裏雖然人不多, 還是有幾個。你師尊帶上帷帽, 知道他長什麽樣的就隻有你一個人了, 開不開心?”  重霜一股熱氣蹭地湧到臉上, 臉爆紅。他哆嗦著手從包袱裏拿出剛才收好的白紗帷帽, 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呈給路聽琴。  自路聽琴變化以來,重霜觀察著路聽琴,心中總是盤旋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他見路聽琴逗弄奶橘時酸,見路聽琴和嵇鶴、厲三輕笑時酸,就算路聽琴柔和地看向一株新生的小紫花,他也酸。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一邊酸著,目光一邊舍不得離開路聽琴。  聽了陶晚鶯的話,重霜像是被戳破了心中的泡泡,控製不住地跟著關鍵詞幻想起來:師尊,隻有我一個人……  不行,我怎麽能這麽想!重霜在內心啪啪打自己的臉。他死死低著頭,通紅著耳朵尖,跟著陶晚鶯和路聽琴一路走到最頂層的門前。  路聽琴剛想敲門,玄清道人柔和的聲音從門內響起:“聽琴,重霜,還有……鶯兒?快進來吧。”  陶晚鶯沒有動。她單腳立在廊道的欄杆上,對路聽琴無聲做了個“再會”的口型,笑著後仰,像一朵紅蝶般翻了下去。  路聽琴的腦海在這一刹那,過完了一整部“老父親獨守空閣聞聲識人,叛逆女兒多年不歸家為哪般”。  他正要推門,想起心中存著事要問玄清道人,不好讓重霜聽見,隨便找了個理由說自己想沐浴熱水,哄得重霜急三火燎地下樓去準備房間。  屋內。  頂層的裝飾與外間截然不同,清淡雅致、僅擺放了幾件必要的物件和一張古琴。  玄清道人坐在琴後,輕撥琴弦。他期待的眼神見到隻有路聽琴進來後,微微暗淡了下去。“鶯兒又走了啊……”  路聽琴看著玄清道人用美少年的形象歎氣,從乾坤袋裏掏出龍骨,默默地遞出去。  “唉,我也不是年紀大了要碎嘴,就是希望她換個毒性少點的蔻丹,少喝點酒,出去辦事時別總逗著乾元山的小修士玩,那幫小子讀聖人書讀多了,天天清心寡欲的,根本經不住……”  玄清道人接過骨頭,從矮櫃中找出個坐墊,讓路聽琴坐得軟乎點,又歎了一聲,“乾元的幾個老頭,狀告書都遞到極樂仙宮了。”  “什麽仙宮?”路聽琴本來不想接話,聽到這個詞一愣,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路聽琴大概知道乾元山是仙家“三山一門”之中頂尖的一座。修君子劍,隻挑根骨極佳、心性堅韌的幼童進山,從小就磨煉弟子的品行,門風嚴謹,規矩眾多。  至於極樂仙宮,這聽上去像合歡派的老巢,或者其他什麽不正經的地方。  “你不知道?”玄清道人無辜地眨眼。“極樂仙宮是我求學得道的地方……”  路聽琴麵容嚴肅,眼瞳中包含深深的疑問。  玄青道人的指尖搭在龍骨上,指尖觸摸表麵,輕笑出聲。  “這名字吧……習慣了就沒什麽了。你可以將這個地方理解為仙門的藏書室。仙宮輕易不開,每三千年收一次人,總人數保持在九人,一個走了,就補進來一個新的。每一個走出去的人都需開宗立派,傳播修行的種子,我是近百年來出來的唯一一人,與乾元、紫霄、蒼山那幾個老家夥,算是曾經的同門。”  “師父之前說的天樞,也是這裏的人?”路聽琴問道。  無量山的迷陣中,玄清道人一眼認出路聽琴已經換了芯子,提到“天樞預見到了這一天”,路聽琴一直記掛著這一句。  “是。”玄清道人說道,“除了外出探訪海水盡頭的那一次,他一直在仙宮內,不曾出過門。”  玄清道人的指尖凝聚出冰藍色的靈力,摩挲重霜的骨節。他的靈力微微懸浮在龍骨表層,中間隔了一段極薄的空氣,沒有直接接觸表麵。  “你還想問鶴兒的事吧。”  “嗯。陶師姐說他是先皇第四子……師父之前說前代人皇在千年前和應衍作戰,那嵇師兄豈不是很大了?”  “嗯,他也有千歲了。”  路聽琴凝固。  “逗你的,他就比你大一些,”玄清道人笑道,“前代人皇和應衍同歸於盡後,並無子嗣。他的弟弟曦親王代為攝政。曦親王代政期間百廢俱興,民間修生養息。他作風清正,代政的數百年之間不曾稱皇,三個兒子奔赴各地殘留的戰場,相繼捐軀,直到最後,他老來得子,有了鶴兒。”  “嵇師兄應當是這位親王的繼承人?”  “他本可以是。曦親王認為人皇肩負人族興衰的重任,不應草率繼承。他力排眾議,將剛出生的鶴兒剝去繼承權、改姓隱藏身份,送到世家做假子。自己新立禪位製,以人皇劍法為傳承和製約,培養了當時天賦最優、品性最堅韌的一位傳人,多年考核後,將其推為新皇。”  “新皇不會對曦親王之子不利嗎?”路聽琴很難想象嵇鶴知道身世時的心情。他拋下一切孤身來求玄清道人為師,也與這個有關嗎?  玄清道人溫柔地看著路聽琴,“不必擔心,當代人皇也算是天生聖人。他做的很好,廣開商路,藏富於民。他追封了曦親王為先皇,厚待鶴兒,待他如親如弟。不過鶴兒對此不太接受,他在世家過得也不算順暢,進了山,有一陣子發了瘋似的練劍,現在好多了。”  玄清道人不再說話,他專心地看著龍骨,指尖向下,讓凝聚的靈力接觸到龍骨表麵。瑩白的龍骨驟然爆發出一陣黑金色的龍氣,形成一層浮在表麵的薄膜,將玄清道人的靈力彈開。  路聽琴認為這是排異反應。  淬煉龍骨,應當模擬龍骨在重霜體內生長的環境,加以刺激,使它在體外形成龍核。  在路聽琴長期的幹涉下,重霜體內有歸元訣、龍氣,以及屬於路聽琴的靈力,這三種力量達到了製約平衡。  玄清道人知道了重霜的狀況,想要幫路聽琴淬煉龍骨。但龍骨已經形成了固有的力量平衡,若想強行打破,就會得到反抗。  “師父,我來。”路聽琴取出乾坤袋中儲藏血液的玉壺,打開壺蓋,將重霜的血液拋灑在空中,同時指尖釋放出淺藍色的靈力,包裹住血液。  淺藍色的靈力與血液涇渭分明地組合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個圓環。  “聽琴,”玄清道人摸著龍骨,“你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  “龍宮就在眼前,遲早要淬煉龍骨。我做,師父在旁邊看著,會更安全。”路聽琴堅持地看著玄清道人。  淬煉龍骨不僅需要能夠融合的靈力,還要求別的東西。玄清道人是全能型的人物,但在某些專業領域,路聽琴覺得還是得專業的來。  玄清道人再次歎氣,他看著路聽琴就像看著另一個讓自己頭疼的孩子。他想要勸說,最終鬆開手,讓龍骨飄在空中,悠悠進入圓環中心。  黑金色的龍氣、重霜的血液與路聽琴的靈力交織在龍骨上。  路聽琴眸色轉為淺淡,他的視野中將諸多力量分解成億萬個分子,不斷微操著靈力,壓迫三種力量凝聚融合,再不斷壓縮,催生龍骨改變構成。  這種操作不考驗靈力的輸出量,但極為精細,不容出一絲差錯。路聽琴精神高度集中,不一會額角就浸出冷汗。  他不敢停手,視野裏隻有半空中不斷縮小的由黑金、淺藍、紅幾種顏色組成的圓環,其餘都模糊成一片。  就在數種力量即將徹底融合的,顏色變為統一的黑色時,異變突生。  龍骨承壓,骨節本身爆發出強勁的龍氣,激蕩著室內裝潢震動、古琴嗡鳴。  玄清道人迅速穩定了室內,他坐到路聽琴側麵,憂心忡忡地伸出一隻手,抵在路聽琴心口。  路聽琴額上的冷汗殷殷落下,積攢在眼窩處,順著眼睫滑下。他不敢眨眼,早有預料地操縱著靈力分成百億細流,滲入奔湧的龍氣,與數次撫平重霜體內痙攣時一樣,引導突然激蕩的龍氣匯入融合的洪流。  精力的過度集中,讓路聽琴忽視了護住自己心脈。他心口隱隱有痛意。  玄清道人的手感受著路聽琴的心跳速度,探查著路聽琴體內的情況。他不能輕率出手,一點細微的變化都可能影響路聽琴的操作,造成更多的麻煩。他等待著,隨時準備好強行打斷路聽琴的動作。  終於,圓環越縮越小,變作一層薄薄的光膜覆蓋在龍骨之上。龍骨邊緣愈加圓潤,從長方形縮短成柔角正方形大小。  路聽琴收了手。龍骨失去力量支撐,驟然下墜。  一隻等候已久的靈蝶飛速衝過去,作為緩衝載著龍骨緩緩落地。  玄清道人跪坐在路聽琴身邊,想讓路聽琴枕在自己膝蓋上。  路聽琴身軀前傾,一手撐地麵,一手死死壓住心口。他感到玄清道人的指引,但無法做出迴應。他睜著眼睛試圖看清地麵,數息過後,眼前依舊是昏黑,似乎有什麽堵著他的心肺,讓他吸不上氣。  路聽琴恍惚間聽到重霜的聲音。  “師祖……師尊……水已經……房間……”  應當是重霜站在門外,匯報他已經將今夜留宿的房間收拾妥當,安置好沐浴的熱水。  讓他迴去,別等在門口。  路聽琴的手摸索向玄清道人的方向,輕輕搖了搖。第43章   玄清道人撫住路聽琴的心口, 讓玉牌散發出冰冷的靈力。  路聽琴好像浸在冰窖中。玄清道人的力量沉穩地蓋向他的心口, 逼得湧動的魔氣層層後退,縮成陰暗的種子。  “聽琴,好點了嗎?”  路聽琴沒有作聲。過了一陣, 他心口的痛意消退, 眼前逐漸看到光亮,向玄清道人沙啞道:“好了。”  “這次是什麽疼法,有什麽症狀?”玄清道人讓路聽琴靠坐在矮桌前。  路聽琴聽到門口傳來衣裳的摩擦聲。他閉目,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門外有一團黑金色的光團, 這是屬於重霜的力量。  重霜還沒走, 正在門口屏息聽著。  路聽琴對玄清道人傳音入密道:“撕裂。”  玄清道人的微笑收斂了一點, “再詳細一點好嗎,我想判斷魔氣侵蝕的程度。”  “重霜, 迴去。”路聽琴皺眉,他不願意在小輩麵前訴苦, 刻意放大了聲音,“這種事是弟子應當聽的嗎?”  門外靜了一瞬, 路聽琴聽到小聲的“師尊恕罪,弟子告退”, 而後是一陣腳步聲。  路聽琴磨蹭了一陣,在玄清道人的目光中敗下陣來, “從一個點向外裂開的那種痛感, 五感受到影響, 唿吸跟不上, 四肢也有一點麻痛,師父的靈力上來後就好了。”  玄清道人的手向玉牌輸出完最後的靈力,緩緩放下,“我的靈力不是萬能藥,聽琴,你來了之後發作過幾次了?”  路聽琴沉默,這問題他不好迴答。  魔氣發作有不同程度的表現,最疼時是剛穿過來那兩次,他聽到快讓人發瘋的低語聲、全身都好像被撕裂;其後是幫重霜梳理龍氣的幾次,他沒有聽到低語聲,心口疼痛、眼前發黑;最輕的一種是動用輕功或者畫符文時,他精力集中後,會有微弱的眩暈,一會就好。  說起來,上次高熱後,他身上一直若隱若無有著力量被抽空的無力感,不時額角抽痛。這種算是發作的話,他差不多每天都是這樣。不過這種輕微的不適可以忽略不計。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換了個問題,“你剛才一段時間內不能視物,之前有這種症狀嗎?”  路聽琴繼續沉默,這問題他不想迴答。  厲三警示過魔氣繼續侵蝕會影響聽覺和視覺、最終會失去神誌,路聽琴沒當迴事。他做事會排優先級,當前重霜這檔子事優先級肯定是最高的,至於其他後果都是可能性。他不會因為概率的事情停止當前必須要完成的事項。  如果魔氣真的會影響視覺,玄清道人會不會製止他?他已經到了龍宮門口,龍核再淬煉兩三次就能達到完美的狀態,他不想功虧一簣。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迴憶起了熟悉的跟空氣對話的感覺。墜月仙尊在的時候,他們的對話基本就是這樣。玄清道人十句,墜月仙尊半句。  玄清道人有了孤寡老人的蕭瑟,“聽琴,別總在心裏頭想事情,多跟師父說說話好嗎?”  路聽琴乖順地點頭,“好。”  “三三應當跟你說過,魔氣侵蝕的程度在加深。雖然有玉牌壓製著發作,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隻要一天不找到解決的辦法,這種侵蝕一天就會繼續下去,直到……”玄清道人的聲音頓了頓。  路聽琴替他接了下去:“直到我死。”  房間內長久地寂靜。路聽琴心裏不安,隨手撥弄了古琴的琴弦,製造出聲音打破沉寂。  “時也命也,師父。”路聽琴安慰道。  “這是我的錯。”玄清道人突然道。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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