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曾說, 我有妖氣盤旋肋下,要經師尊引導, 才能存活?”  路聽琴頷首。  他神情紋絲不動, 一顆心高高提起, 進入警戒狀態,懷疑重霜的思路進入了一個新的、他不能理解的領域。比起單純的敬憎懷疑,更加棘手。  重霜血絲遍布的眼球,遲緩地轉動,在月色下哀哀望向路聽琴。  “師尊,我為何能活?”  重霜感覺不到痛似的,抓起佩劍,不管不顧握住劍刃。  鋒利的劍刃割破手掌,傷口湧出血液,立即凝固。他愣愣看著,再割開,直到天青色的衣衫沾染大片的血。  “你為何不能活?”路聽琴看不下去了。“停手,不要再試了。即使可以快速愈合,失血超過界限,也會對身體有礙。”  “但,我是妖,為什麽師尊、師伯們允許我待在山門裏……”重霜不能理解路聽琴的反問。  路聽琴糾正用詞。“半妖。”  重霜跪爬在地,沾滿血的手一手抓劍,一手撐地,往遠離路聽琴的方向挪了幾步,好像在怕髒了路聽琴的衣擺。  “師尊……我會變成那種怪物,對嗎?葉首座帶我們在外除妖時,說村裏吃人……嘔……吃人的那些半妖,都是……”  “不,你不會變成怪物。”路聽琴反應過來重霜糾結的東西,追問道,“葉首座告訴你們什麽?”  重霜想迴答路聽琴,胃裏翻江倒海,湧上一陣陣的惡心感。他不得不捂住嘴,低下頭,躲開路聽琴的目光。  “……慢點說。”路聽琴放輕了聲音。  重霜大口大口地唿吸,迴想著,仿佛迴到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那天。  形勢嚴峻,超乎預計。他見到滿村的殘垣斷壁、四處撒落的鮮血、交疊的屍體,還有覆在屍體上蠕動的……三目赤紅、詭異邪佞的妖獸。  他想嘔吐,良久平複,找迴說話的能力。  “首座說……半妖都是修合歡道的妖邪,為尋歡作樂、或試驗邪法,取人類新鮮屍身……□□後,母體受孕而生。”  “嘔……對不起,師尊,我……嘔。”重霜背過身,嘔吐起來。  他尚未完全辟穀,所食不多,吐出的都是些酸水,到最後,顏色愈發黃綠,越來越苦。  路聽琴快步走近,冰涼的手指撫上少年汗水滲透的後背。  不行,那裏髒!重霜身軀一僵,猛地錯開,不讓路聽琴碰到身軀。  慌亂中,他攪成漿糊的腦海想起淨化訣,不受控製的手指掐了幾次,終於,一股清亮的靈力從指尖溢出,溪流般帶走地麵散發異味的髒汙。  他嫌不夠,一遍遍用出淨化訣,讓靈力洗刷墜月山居小院的土地,直到風清草淨,青石板路光潔地反射月光,才收了手。  重霜刷幹青石板,又覺得自身的存在就難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不想讓髒汙沾染路聽琴清淨的院落。  “弟子無能,髒了師尊的眼。弟子沒想到自己,是這般……”  “你不是。”路聽琴當機立斷地打斷。  他追著重霜,隔一段距離,用自己最冰冷、顯得最可信的聲音安撫道。  “重霜,看著我,聽我的話。你不是葉首座說的半妖,你和那些是兩迴事。你誕生在……正常的方式下。你有雙親。”  路聽琴試圖迴憶看過原書。  他當時翻太快了,對重霜的身世毫無印象。但有一點確定,直到書的最後,重霜飽受磨難、偏執黑化,但從沒有一刻,變成隻知道殺戮的怪物。  “你有龍的血,你另一半的血液,來自有理性、有感情、能思考的人。你有龍的天賦,也有人的心性,不是那種隻會被鮮血吸引、誕生自詛咒的妖物。”  重霜惶然地看著路聽琴。  他的眼瞳顫抖,提著劍,忽然手腕一轉,劍尖一動不動,穩穩指向自己的胸膛。  “重霜!”路聽琴厲聲道。“放下劍。”  “師尊,弟子大逆不道。身有妖血,汙了師門,刺傷師尊。我不該……”  “聽話……停下。”路聽琴披著月色,幾步上前,站在重霜身側。  他不敢刺激少年,學著嵇鶴對他做過的動作,輕輕理了理少年額頭濕透的發。  他的手指靈過仙家道法,少年一點一點,放下手中劍,眼睛通紅,哀求地望向路聽琴。  “你要活著。”路聽琴艱難地思索此時該說什麽。  重霜跟他不在一個頻道上,大概因為過往所見所學,對誕生自無辜生命之上、嗜血而沒有理智的半妖,有根深蒂固的嫌惡。現在,確定了自己和憎惡的東西沾邊,恨不得親手把自己抹殺。  ……這種非黑即白的一根筋思路,真有葉忘歸的影子。  路聽琴不知道如何勸導為好。  他來自異世,對各種東西接受良好,就算看到山川倒掛,大型蒸汽機械在飛簷重樓上飄,都不會嚇到失去神誌,更不用說區區半妖。  就像阿挪,雖然是一隻純種妖崽子,但化形失誤後,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迷茫地頂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還挺可愛的。  重霜要是化形不熟練,撐死了也就是這樣。頭上頂兩個犄角,加條沒毛的尾巴。  “我……”重霜攥著手中的劍,不敢放鬆。  “身懷妖血,沒什麽不能接受的。”路聽琴幹澀地說。“生命中還有很多好的事情。”  “好的……事情?”重霜像是不理解他的話。  路聽琴沉默了。  好的事情,就像春風、夏花,小貓翹起的尾巴尖尖。這是他喜歡的,重霜會喜歡嗎?  重霜從小到大的生命裏,知道什麽是“好的事情”嗎?  “比如……努力修煉,成長到足夠強大。你不想這樣嗎?”路聽琴沉悶地問。  “強大了之後,要是我……控製不住瘋了呢,濫殺無辜了呢?”  重霜抓緊胸口,拿出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將裏麵慘白的一截骨頭和碎片,狠狠倒在泥地上。  “啊,師尊,對不起,我不該丟到院子前,我隻是……”  隻是想挖出身上交雜的,屬於妖的血、妖的骨,丟進最滾燙的火焰中,焚燒淨化。  重霜慌亂地攏起骨頭。  路聽琴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拿起,收進袖中,手指一抹,藏入乾坤袋。  重霜茫然地看著路聽琴的動作。  “師尊之前要這個骨頭,是要救我?為什麽……師尊將我領進山時,就知道我是……妖嗎?”  “半妖。”路聽琴抽走重霜手中的劍,替他收迴到劍鞘,輕聲道,“你問題真多。”  繁星點綴秋夜高遠的天空,月光清冷。也許是魔氣侵蝕真的損耗了太多身體機能,他披著大氅,依然感到寒意。  路聽琴喉嚨有點癢,忍住咳嗽。  他冰冷的手指,堪稱溫柔的拂過少年顫抖的眼角,清楚在此時,這個尚且青蔥的幼龍,完完全全,失去了繼續前進的方向。  重霜的生命本是一條既定的軌跡,從被拋棄的幼年、飽受折磨的少年,到大放異彩、成為一方之主的青年。  現在,他的到來改變了這條路。重霜不曾因“受虐”受到師門補償,不曾選擇離開……不知後續是否還有機遇,成長到該有的地步。  重霜是個勤奮而有天賦的孩子,如果扳迴正路,會走很遠。路聽琴不願因為自己的幹預,讓重霜在此戛然而止,失去該有的未來。  他得給重霜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對,我領你進山,就因為你是人龍混血。”  路聽琴沉穩開口。他一慣言出必行。此時半真半假說話,心中焦躁不安。  “我身染魔氣多年,身體衰敗。你師祖、厲師伯也束手無策……正如你剛才所見,人龍之力,治愈力強悍。一旦發揮,可能能夠配出治愈魔氣侵蝕的藥引。讓你成活,既為你,也為我自己。”  重霜灰暗的雙眸,漸漸亮起。  亮得好像滿天的星光,終於再次眷顧,落到少年的眼中。  重霜幹涸的雙眼濕潤了,一道淚水輕輕滑下。他小聲吸氣著,不敢讓情緒太過激動,引得路聽琴心煩。  “我,能幫師尊?”  “嗯。”  路聽琴開了頭,不忍道,“抱歉,先前未說,因為我有私心。”  “師尊不必如此,折煞弟子。……弟子有罪,太過愚鈍,沒能早發現,屢次冒犯……”  重霜拭去骨頭碎片上的泥土,將碎片捧著手心。  臉頰尚帶著滑落一道淚痕,對路聽琴露出雀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還需要什麽能讓師尊身體康複?凡是我有的,師尊全拿去,全拿去……”第29章   夜已深,重霜不願離去。  路聽琴擔心重霜獨自迴去會繼續割傷自己, 破天荒鬆了口, 允許重霜留宿在偏房。  他沒時間就地安裝床榻,便從密室裏找出枕頭、絨毯, 在書房的桌子上, 給重霜鋪了個臨時被窩。而後, 他迴到臥房,簡單打理了自己, 瞬間入夢。  路聽琴神思飄搖,做了個買了機票,結果睡過頭沒趕上飛機的夢。  夢裏,他似乎是個人工智能領域的學者, 受邀參加業內頂尖的研討盛會, 身穿一件淺藍襯衫, 正對著鏡子不耐煩地整理領帶。  他看向鏡子, 鏡中的自己眼神陰鬱,正湊近了鏡子和領帶搏鬥。路聽琴覺得自己應當是會係的,然而身體不受他操控,往日靈巧的手指像中了詛咒,兩根簡單的帶子, 怎麽也係不利索。  忽然, 房門打開。路聽琴的視角輕忽而上, 飄在空中, 仿佛變作幽靈。  一個身著藍黑色正裝的青年走進屋子, 他留著中長發,發絲整齊地攏到腦後,身姿挺拔、輪廓精致,眉眼間有不符合年齡的憂鬱。  青年步伐很輕,臂彎中搭著一套熨得精細的灰色馬甲,還有同款西裝外套。他躡手躡腳,將衣服整齊地擺放在“自己”身後的床上。  路聽琴發現“自己”轉過身,冷聲嗬斥道,“讓你進了嗎,出去!”  青年掏出兩張臨近登機時間的機票,幽深的黑眸苦悶地望著“自己”,懇求道:“可否允許弟子幫忙……師尊?”  這是重霜?  路聽琴猛然驚醒。什麽啊,好不容易夢迴熟悉的場景,居然還要再見到重霜?  晨曦的微光透過紙窗,院子外,隱隱有一聲鹿鳴。路聽琴想起與厲三的約定,翻身下了塌,快速洗漱後,抓上包裹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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