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可以就近布劃,方便援救裴氏,同時也逃避皇帝三不五時的催促,王貢乃請命離開洛陽,東下徐方,與建康僅僅一江之隔。


    徐瑋的計劃早就通過裴仁等送過江來了,但隻是一個設想而已,缺乏具體流程——關鍵是石頭城何時擾亂,一切都要應機而變,不可能先詳細設謀,更不可能將具體規劃通報給王貢知道啊——所以王貢領人在江水祠東南方臨江紮營,也已經等了半個月了,其心情自不免忐忑,寢食難安。


    其實裴氏救得出來救不出來,甚至於會不會死在亂軍之中,王子賜並不是非常在意。固然因此而可能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但天子終非昏暴之主,也知道此事難為,最終他王貢屁股上落不下太重的板子。但若設謀搭救,卻在行動過程中出了漏子,導致裴氏遇害,事情就徹底難以解釋了,王子賜每思至此,都會覺得自己脖子上涼颼颼的……


    好不容易見有小舟靠岸,急忙派人前去打探,隔不多時,部下引徐瑋等人來見,但卻不見裴氏甚至於裴仁跟隨。王貢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急忙拱手問道:“來者可是徐先生麽?太夫人安在啊?”


    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盼望是裴氏自重身份,不肯遽下舟船,而要自己前去恭迎。孰料徐瑋苦笑還禮道:“瑋有負閣下所托——太妃堅決不肯過江,奈何?”


    王貢聞言,反倒大舒了一口氣——是不肯過江,不是死在了江上——急忙詳細打問經過。於是徐瑋便將救人的過程,備悉道明,最後說裴氏和司馬衝都被武昌方麵的戰船給接走了,裴仁父子、夫妻不忍相別,也跟隨而去。


    王貢心下稍定,表情反倒變得冷峻起來,輕叱一聲:“徐先生以救出太夫人自效,今太夫人不見,則徐先生功難抵過,仍是朝廷罪人,尚有何言可說啊?”喝令士卒,將徐瑋等一行人綁縛起來。


    徐瑋忙道:“太夫人實有信物於我,備往洛陽,上呈天子。”


    你說確實已經把裴氏給救出來了,結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連裴仁等都未能過江,那我怎麽知道你沒有扯謊呢?徐瑋也知難以取信華人,於是臨分別時,就請裴氏賜下片言隻字,好讓他跟華朝方麵有個交待。


    王貢就問了:“是何信物?搜出來我看。”


    徐瑋雙手環抱,牢牢護著胸口——很明顯那信物他給揣懷裏了——連聲道:“此信唯天子可看,王公慎不得啟!”


    王貢暗笑:你是害怕我抄走了信物,然後給你一刀,自己將信物上呈天子去冒功吧?這種擔心倒也不為無理,但如今你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若真想要,還有搜不出來的道理嗎?你能藏哪兒?撐死也就割肉塞入體內吧,我想要把你每寸肌膚都臠割開,也不算什麽煩難之事。


    於是任憑徐瑋苦苦哀告,他卻毫無反應,士卒們乃放心搜檢,果然從徐瑋懷中掏出一個紙卷來,雙手呈遞給王貢。王貢展開來一瞧,上麵隻有十二個字,相互間幾無關聯,根本無法通讀——難道說,這是什麽隱語嗎?


    便問徐瑋:“此何意啊?”


    這個紙卷,並非裴氏臨時寫就的——舟船之中,逃亡路上,哪來的紙筆——原本就藏在身上,分別之際,取出來遞給了徐瑋,徐瑋當時就已經展讀過了。王貢受裴該的指點,是搞過密碼、暗語的,徐瑋可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壓根兒瞧不懂,心說多半是太妃練字的草稿,隻為讓天子辨識她的筆跡吧。


    然而就這麽幾個字,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啊,退一萬步說,我不但沒有救人,反倒暗害了太妃,照樣可以從她身上搜個紙條出來,假裝是信物。他因此而懇求裴氏多賜幾個字——沒紙?不要緊,可以撕小人的衣襟;沒筆?也不要緊,小人可以齧指出血,給太妃您當筆使。


    然而裴妃卻道:“卿但將此呈遞天子,天子自知。”隨即不顧而去,登上了武昌方麵的戰艦。


    故而王貢詢問徐瑋,這十二個字是什麽意思,徐瑋苦笑道:“某亦不知,太妃但雲,天子一見,必能證我清白。”


    王貢本來倒也沒有劫奪信物迴去冒功的想法——沒把裴氏接過江,何功之有啊?反倒是留著徐瑋,總可以證明我對於救護之事是下了心思的,未能克盡全功,也是姓徐的責任,與我無涉。他純屬好奇而已,想要瞧瞧裴氏倉促之間,究竟留下什麽信物給天子。


    隻可惜瞧不明白……說不定真是什麽隱語,我若從中作梗,隱語既上,反倒會受到天子的懷疑,也不可知。


    於是將紙卷遞還給徐瑋,說:“汝執此物,或能脫罪,然唯天子命有司處置汝,我不便越俎代庖。”下令把徐瑋的從人盡皆捆上,徐瑋就不必要綁了,諒他逃不掉,可押往廣陵縣去,臨時打造一輛檻車,送其北上。


    車行轔轔,終歸洛陽。這一路上王貢倒是也沒有苛待徐瑋,除了乘坐檻車,坐席臥草外,日常食水等供奉並不缺乏。進城之後,王貢也不歸家,先往宮門請謁。


    而這個時候,裴該正在和裴熊商量事情。


    ——————————


    裴熊深受裴該的信重,乃使於禁軍中任職,軍銜中校,且可隨意出入宮禁。


    宮中使喚人,多數還是從晉室繼承下來的——唯朱飛執意要繼續侍奉司馬鄴,乃從之於公府——所有男性,自然都是宦者。裴該非常厭惡宦官製度,並且瞧著那些不男不女的家夥就惡心,然而這終究是商周以來延綿不息的舊製,而且根據他的了解,非但中國或者受中華文化影響的朝鮮、越南等國,埃及、波斯、印度等古文明,土耳其、埃塞俄比亞等古國於內宮中,亦慣用閹人。可見這是奴隸製或封建製王朝的慣例,破這個“四舊”影響不大,阻力卻必不在小,得不償失,隻索罷了。


    ——還是需要把自己的改革“點數”逐漸積攢起來,施加於更為重要的方麵啊。


    因而隻是命秘書作文,備言閹宦製度的殘酷、無人道,然後下詔削減閹人的數量,並禁其幹涉政事。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朝臣上奏勸諫,說宮中少用閹寺,則必多用宮人,久而久之,難免陰氣過盛而陽氣不振。


    裴該當即反駁道:“卿等以為,閹寺而有陽氣乎?”


    因此宮中少數宦者,隻備粗使灑掃,以及服侍皇後、太子、皇女——安娘也已經被接到了洛陽,因其年幼,尚未正式冊封公主——罷了,裴該則於起居隻用宮人,於公事隻用士人。由此正常男性而得到隨時進入內宮資格的,數量不在少——當時的宮掖製度本來就沒有後世那麽嚴格——裴熊也不算是特例。


    裴該這一日,乃是因為拓跋頭的死訊,已由賀蘭部遣人正式通告了洛陽方麵,因而才特召裴熊入宮覲見,問他:“卿可要朕為卿舅父報仇麽?”


    裴熊畢恭畢敬地迴答道:“雖是遠親,終曾養護小人,如何不願為他報仇?這分明是靄頭設謀,暗害了拓跋頭,卻向朝廷扯謊,敷衍塞責。然而國家方謀攻美稷,不克遽向西拓跋,且尚須西拓跋牽製東拓跋,小人不敢以私情而誤國事。一切都由陛下裁斷。”


    裴該笑說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你是我的臣屬,不再是我的家奴啦,幹嘛一口一個“小人”哪?應該稱“臣”才是。


    裴熊答道:“小人荷陛下之姓,為陛下之奴,非自今日為始。不管陛下是不是天子,小人都是陛下的奴仆。”


    裴該一板麵孔,反問道:“我今貴為天子,男仆唯有宦者,難道卿願意自割入宮,來侍奉朕不成麽?”


    裴熊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固然以他的出身習慣和文化水平而言,會覺得所謂君臣不過是主仆的另外一種表述方式而已,本無區別,奴仆身家性命俱操主人之手,又何必假腥腥自命為“臣”呢?但即便他願意為裴該效死,於自己割掉那話兒,從此做不成正常男性,還是覺得肝兒顫,根本不可能下此決心啊。


    裴該見其窘態,不禁哈哈大笑,正在此時,宮門來報:“樞部候變司郎中王貢,於闕前請謁。”


    裴該聞言,精神不由得一振,心說王子賜此去數月,這肯定是帶迴來了姑母的消息啊,於是急命覲見。王貢進入殿中,先大禮參拜,順便請罪,隨將前後經過,備述一番,並言:“臣已將徐瑋押至洛陽,專候陛下審問。”


    裴該聽說裴氏不肯過江,多少有些失望,同時也擔心是王貢或者徐瑋在扯謊,便即命召徐瑋。徐瑋著罪人之服入覲,叩頭請罪,先把救出裴氏祖孫的經過又再重複了一遍——著重細節,以便取信於天子——隨即便將一直貼身保存著的那個紙卷雙手呈上。裴熊尚未離開,仍然侍坐,本能地就越俎了侍從的職責,代為接過;裴該從他手裏拿來,展開一瞧,見上麵隻有十二個字,分右左三列:


    “處子非今


    鳥落


    唇相濟不相值”


    他當場就愣住了,隨即眼圈一紅,幾乎垂下淚來。


    王貢、徐瑋偷眼觀瞧天子的神情,都不禁暗中舒了一口氣,心說天子果然能夠辨識其中含義啊,就理論上而言,裴氏不會故意說我等的壞話吧。


    裴該強自按捺胸中澎湃起伏的浪潮,手捏著紙卷,緩緩抬起頭來,先朝王貢頷首:“卿此行,雖然未盡全功,亦不負朕望。”然後又轉向徐瑋:“卿雖從逆,然能幡然改悔,複脫吾姑母於龍潭虎穴之中,其功不但能夠抵過,且朕必將重賞。”


    徐瑋磕頭道:“臣不望賞賜,但求繼為陛下克盡忠職。”這意思,是求官了。


    於是裴該就吩咐裴熊:“卿可領徐卿下去,好生安置,以待朝命。”根據朝廷製度,越是小官,越不應當由天子親命,而必須走吏部的程序,則徐瑋所立功勞再怎麽大,也總不可能直接提到三品以上吧?對此皇帝隻要表個態就成了,無須,也不能夠當場就封官許願啊。


    臣僚們退下之後,裴該一人獨坐,仍舊手捏著那張紙,反複摩挲,唏噓不已。


    他自然記得,當初在羯營的時候,自己曾經寫過同樣的一張紙條,悄悄遞給裴氏,用拆字法傳遞“姑姪齟齬”的用意……裴氏當時應該是把那張紙條給燒了,如今自己手裏的,分明是裴氏本人的筆跡。


    但是徐瑋說了,裴氏並非臨時寫就,而是一早就揣著紙卷呢,就理論上而言,她不可能提前考慮到要給徐瑋個什麽東西以取信於自己。也就是說,姑母是日夕思念於我,乃仿寫舊日隱語,方便睹物思人吧……此恩此情,何以還報?


    荀皇後主掌六宮,則王貢入覲之事自然瞞不過她,聞得稟報,估計是有了姑母的消息,於是也匆匆來見裴該打問。進來一瞧,隻見皇帝捏著張小紙條,正跟那兒垂著腦袋,似在落淚呢。荀後嚇了一跳,忙問:“姑母無恙乎?”


    裴該抬起頭來,瞥了妻子一眼,緩緩點頭:“姑母無恙,唯不肯過江來與朕相會。”


    荀後舒了一口氣,對於這般結果,她倒也是有所預料的,因而安慰裴該說:“姑母終究是司馬家人,南北方爭之時,實不便北上來見陛下,亦在情理之中——易之於吾,也會是同樣的打算。吾料司馬睿即便殺其親子,亦不敢苛待姑母,陛下勿憂。”


    隨即就問了,您手裏那是什麽玩意兒啊。


    裴該把紙條遞給荀後,緩緩說道:“此姑母親筆付朕之字也。”


    荀後接過來,瞧了老半天,不明所以。再問裴該,裴該卻隻是搖著頭索迴紙條,不肯解釋——他心說老婆你力氣是很大,心眼兒也不少,但學問上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啦;想當初我將這樣的紙條付於姑母,她很快(其實未必很快,純出裴該腦補)就琢磨明白其中含意了。


    荀後不情不願地把紙條抵還給裴該,心中不禁隱隱的有一股酸潮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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