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邈字望之,是廣陵人,其兄戴淵曾為東海王司馬,扶保司馬裒渡江,以監裴、祖二軍北伐,結果在撤退的時候,被郭默給一箭射死,屍沉於睢水之中……


    所以戴邈是跟裴家有仇的,自不願司馬睿從華,最近慫恿稱帝,也以他的舉措最為誇張,估計就差仿效先賢,執劍倒掛在城門前聲稱死諫了——奈何司馬睿沒事兒不會出城去……


    與曾經為盜,滿身土豪習氣的乃兄不同,戴邈是個文弱書生,少年即通經史,弱冠而舉秀才,長於文事而不通軍務。但即便這樣,他也能夠瞧得出來,如今的建康就跟座空城一般,根本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則在這種情況下,司馬睿堅決不肯稱帝,其心情我們也都可以理解吧。


    於是問題來了,王茂弘你為執政,難道就不能設法解此危局嗎?


    王邃趁機提出來:“不如請大王召處仲兄東歸,護守建康,如何啊?”


    南渡的琅琊王氏,基本上全都是王覽的子孫,而至於王渾一係(非太原的王渾),王衍死在寧平城,王澄被王敦給宰了……王敦、王導、王彬、王邃等皆為堂兄弟,說不上誰親誰疏,所以王邃突然間跳出來欲召王敦,王導雖然心下一凜,側目而視此弟,卻也不便開口駁斥之——否則不是顯得我心胸太過狹窄了嗎?


    好在自有人幫他擋箭,紀瞻冷冷地搖頭道:“不妥,武昌為中遊重鎮,豈可無大將鎮守啊?且即便王命召令兄,我恐他亦不肯來……”


    紀瞻是在座唯一真正領過兵,打過仗的,所以他一直在覬覦兵權。倘若說王敦歸鎮建康,而放他紀思遠到武昌或者江陵去,那他必然舉雙手雙腳讚同此議啊,問題是王處仲肯幹嗎?王導寧可把廢物王廙擺在荊州刺史的重任上,也從沒想過要用紀瞻。


    理由也很簡單,紀瞻乃是江南士族的代表人物,其祖紀亮曾仕孫吳為尚書令。王導是力求拉攏江南士族,同舟共濟的,王敦卻對那些南貉並不感冒——對於沈充等有兵有糧的豪強,還是值得利用一下的,而顧、賀、閔、薛、紀等名士,王處仲向來唯敷衍而已。


    王敦不喜歡這票南貉,這票南貉還討厭王敦呢——身為世族子弟、曾尚公主,行為處事卻如此的跋扈而近乎粗俗,手裏把著兵權,一絲一毫也不肯漏給南人,則他若東歸建康,還能有咱們的立足之地嗎?絕不能讓他迴來!


    再者說了,即便我們捏著鼻子應允此議,你王邃多半也是熱臉貼冷屁股——他若肯歸,上迴“清君側”的時候就不會呆不過幾月就走啦。此公在武昌土皇帝做得好好的,豈肯迴來頂王導的職位,收拾這好大一個爛攤子哪?


    王邃聞言,不禁歎息道:“似此,又如何處啊?”


    王彬建議說,不妨命王敦派一支兵馬來助守建康——“君等以為沈士居如何?”


    賀循、薛兼等紛紛搖頭。王敦此前就想留一支兵馬在建康,他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之少數整編、收攏,大部找借口給趕蕪湖去了,怎能容忍王處仲同時把握著長江中遊和下遊的兵權呢?到時候還有人能治得住他嗎?說不定連王導都得靠邊兒站!


    至於沈充,他確為南人,原本也是可以寄予厚望的。問題是這貨甘心給王敦當狗,此前平滅吳興周氏,又被王敦徹底捏在了掌心裏,他有多大的可能性背離王敦,靠攏建康政權,或者起碼允執其中呢?


    商量來去,莫衷一是,直到酒宴結束之後,王導將出茶具,親手給賓朋們煮茶來飲,諸葛恢才貌似突然間想起來:“蘇峻南來,其兵分駐於新安、會稽,可能為我……國家所用否?”


    紀瞻聞言,手撚胡須,略一沉吟,便道:“或許可用,隻看國家如何安撫他了。”


    周顗卻道:“蘇峻本為華主舊部,因其跋扈難製,遂受逼而反,複敗而南渡……”眼望王導:“茂弘自思,可能製約否?若不能製約,何言任用啊?”


    王導尚在沉思,不及迴話,諸葛恢笑笑說:“蘇某前在青州,據地自雄,乃起妄心,遂致華主之怒;今其南來,部下皆北人,如浮萍隨水,毫無根基,又有什麽難以製約的?今放之於會稽、新安,實無所用,徒耗糧秣,不如召來守建康。隻要給予厚祿,則必感德;供其糧秣,則必畏威,複有何憂啊?若敢有二心,但申令討伐之,並斷其供輸,必敗也。”


    紀瞻頷首道:“道明所言有理。若君等不放心蘇峻,先不必召其到建康來——可使蘇峻駐軍於湖,馬雄屯兵丹徒,東西拱衛建康城,倘若遇警,三日內可以疾馳來援。茂弘等再可設謀,先重用馬雄,斷蘇峻一臂,複以馬雄製約蘇峻,這萬餘北兵,無需半載,或皆可為國家所用也。”


    ——————————


    蘇峻、馬雄等自從南渡以來,日子過得非常的艱難。


    原本他們在青州近乎割據,雖然各郡守相往往敷衍,不肯供輸糧秣物資,地方豪強卻無人敢犯虎威;待得兵敗南渡,等若寄人籬下,本來已經做好伏低做小的打算了,可誰成想即便假裝老實頭,仍然成天有巴掌搧到臉上來……


    初渡江之時,原本分駐在宣城和毗陵,東西拱衛建康,然而鄧嶽覺得其勢兇險,就向王敦進諫,乃使建康加二人高官厚祿,同時以沿江郡縣糧秣不足為由,命他們率部南下,蘇峻駐在新安,而馬雄駐在會稽。


    既為華朝叛臣,蘇峻知道自己再投迴去的可能性相當之低,如今所可倚靠的,也隻有建康政權了。所以他護守江防,抵禦華人南下的願望甚堅——比很多江左將吏還要堅——又怎麽甘心久守新安,等若投閑置散呢?


    再者說了,南兵無論人數還是質量,都遠不如北兵,無論建康也好,還是武昌也罷,誰瞧著他手底下這幾千人不眼饞啊?除非自己居於關鍵之地,一旦離守,則江防不保,大禍頃刻,否則軍隊遲早是會被吞並的;而若喪失了兵權,他一介降人,無根無基,還能有好下場嗎?


    再加上新安諸吏,比過去青州諸守更加眼高手低,不但不肯按期供應蘇峻糧秣物資,還三天兩頭抽調他的兵卒去修城、築堡,甚至於鋪路、開渠,整個兒把他們當工程隊了!偏偏蘇峻人地兩生,又不象在青州時那樣,有王貢、衛循肯伸出援手來,就暫且隻能夾著尾巴做人——隻怕這尾巴夾得時間長了,連自己的棱角都將徹底被磨平,誌向將徹底蹉跎啊!


    不過他還不是最慘的,馬雄被迫南下會稽,遭逢的局麵隻有更加兇險。


    建康政權拜蘇峻為冠軍將軍、徐州刺史,加散騎常侍,封邵陵郡公,而馬雄卻隻是安集將軍、曆陽內史,封將樂侯而已。將軍銜是虛的,官職隻是遙領,實際無尺寸之地,而至於侯爵……“八王之亂”以來,濫以爵賞酬人,曾有“(司馬)亮侯數千,(司馬)倫侯數千”之語,到了司馬睿亦不能外,滿地都是侯爵,你馬雄能充什麽大頭蒜啊?


    關鍵會稽郡臨海,地方勢力本來就很強大,最近幾年又被裴該指使衛循攛掇各家大搞海貿,則農夫益貧而商賈益富。農夫貧,就被迫要依附大戶,商賈富其實等於大戶富,遂至郡內莊園林立,各擁武裝,馬雄是徹底的誰都不敢招惹。


    而且吧,新安郡內尚有些南遷士人,蘇峻還能跟人說道說道,會稽郡則一水的南貉,馬雄就算想講理,語言不通,誰會來鳥你啊?


    原本渡江之初,馬雄未必沒有脫離蘇部,自成一家的妄想,但受此打擊,無奈之下,仍然隻得派人去跟蘇峻表忠心——其實是抱團取暖——並且問計了。蘇峻乃授意其厚賂當道,以求遊說建康政權,把北軍放到江防要地去——隻有位置重要了,別人才不敢再輕視咱,再肆意踐躪咱,徐徐的,咱們才有鹹魚翻身的機會。


    其實這兩支北軍都是倉促南逃的,士卒兵器都於路拋棄了不少,將領身邊又哪來什麽金帛獻人呢?所以蘇峻在新安郡內很難打開局麵,但出乎意料之外的,馬雄尚未能籌措到賄賂金,就竟然得到了會稽郡守諸葛恢的召見。


    諸葛恢本籍琅琊陽都,其祖父諸葛誕反於淮南,為司馬昭所攻殺,其父諸葛靚乃南投東吳,仕至大司馬。吳亡之後,諸葛靚匿於其長姊家不出,司馬炎親自跑去其長姊家尋找,說:“不謂今日複得相見。”諸葛靚流涕曰:“不能漆身皮麵,複睹聖顏……”然而固辭侍中之任,歸於鄉裏,終身不向晉廷而坐。


    司馬炎為什麽這麽瞧得起諸葛靚呢?因為諸葛靚長姊之夫,就是琅琊武王司馬伷,也即司馬炎的叔父、司馬睿的祖父,且司馬炎少年時代跟諸葛靚因為這層關係,也是曾經有過交往的。


    由此諸葛恢在南貉北傖間全都吃得開——於北為琅琊王的姻戚,複興了琅琊諸葛氏,於南則為故吳大司馬之子,通家故交也一抓一大把。他初任即丘縣長、臨沂縣令,後入司馬睿幕府,隨之南渡,於安撫南人居功至偉,複受命為會稽郡守。


    琅琊郡在徐州北部,馬雄雖然是青州人氏,初隨蘇峻鎮守徐方,北攻曹嶷,對琅琊郡內情況很熟悉,因此諸葛恢才會召見他,問問故鄉的情形,馬雄則趁機泣陳忠晉報國之誌,由此博得了諸葛恢的好感,稍稍供輸他一些物資。


    諸葛恢任職會稽郡守三年,政績為諸郡第一——天曉得——乃被召還建康,別委重任。王導趁機大宴賓朋,為其接風洗塵,順便商議國事,諸葛恢就此進言召蘇峻、馬雄北來,拱衛建康城。


    周顗等人對此提出疑慮——叛將終究是很難受人信重的——但紀瞻等卻想趁機奪取這支北兵,乃一力附和諸葛恢所言,反複勸說王導。經過反複思忖後,王茂弘最終還是答應了,即請司馬睿下詔,讓蘇峻北屯於湖而馬雄改駐丹徒。


    其時庾亮方受命出外巡視——他也一直擔心著江防呢——乃攀四望山、石頭山,俯瞰大江,複規劃增築石頭城,以為守江的門戶重鎮,跟城外多呆了好些天。等到返迴建康,從其弟庾懌口中得知召蘇峻、馬雄北來的消息,不禁吃了一驚,於是急匆匆去見王導,勸說道:


    “蘇峻降人,其心難測,須當先置於閑散之地,徐徐磋磨其性,國家方可任用——此前鄧伯山(鄧嶽)所言斯為正理。若遽然召其北上,使護江防,彼知國家寄望之厚,複見江防空虛若是,必生驕心,恐怕難製啊。


    “且其所部,皆北人也,人誰不掛念故鄉?蘇峻既敗,必難統馭,一旦置之於江畔,若華人陰來招撫,彼等或將陸續渡江而逃,豈能複為國家之兵啊?王公不當聽諸葛道明之言,彼書生也,豈能詢以軍國重事呢?”


    王導沉吟半晌,徐徐點頭道:“元規所慮,也有道理。隻是如今建康空虛,江上如無警備,不得不召蘇峻等北來……且方下令,若複止之,恐怕不妥吧。”


    庾亮說我有一計——“可複遣使南下,以糧秣尚須調度,營盤尚須整備為由,使蘇峻先駐丹陽(縣),馬雄先駐句容,勿使臨江。我則增築石頭城,數命其發百千卒來相助,許以工浚城成,即可全師進駐——乃可趁機於無聲無息間兼並其軍,使為國家所有了;即便不能盡奪其兵,也可重新整編,使蘇峻等不敢起妄念。”


    庾元規這條計是很毒辣的,倘若一開始便做此規劃,隻要施行過程中不出漏子,說不定真能順利奪取這兩支北兵。但問題是前詔方至,剛給蘇峻亮出一線曙光,結果啟程不到兩天,又命先至丹陽縣而止,蘇子高不禁失望,並且難免會起疑心。


    隨即庾亮主持增築石頭城,分別要蘇峻和馬雄發五百兵來助工,承諾等到浚工之後,這建康北方的門戶就交給你們守備了。蘇峻聞言大喜——石頭城確實重要啊,這防區老子樂意接受——便請求多發兩千兵前往。


    ——我這兒糧秣物資實在不足,你們又不給按規定分派,這眼瞧著連糠都要吃不上了。不如多派點兒兵去石頭城吧,既然讓做工,你們總該管飯,我這兒壓力就要輕減一些。


    然而來人推三阻四,隻說工地上擠不進這麽多人去。蘇峻不禁惱火,心說將來要進駐萬眾的堡壘,又不是才剛動工,本有基礎,竟然說擠不進兩千人去——想搪塞我,也拜托找點兒靠譜的理由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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