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城被圍兩月有餘,各方城門都被用木石封堵住,以防華軍動用撞車等器械破門,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突圍而出,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隻是孔萇素來奸滑,逢事喜留退路,故而早就在城北安排下了一座隱秘的暗門不封,且使親衛守護。泣別石勒後,他便聚集數百部眾,趁著城上城下殺聲四起的機會,自此暗門潛出,然後策馬朝著兩座華壘的銜接處便即猛衝過去。


    李寒抱著石弘,亦率百餘人來尋孔萇,好不容易找到這座暗門的時候,孔萇等人都已經去得遠了。


    華兵正忙著在自東門而入的友軍配合下攻占北城呢,不料竟有敵騎自看似無門處突出,一時間疏於防範,竟被孔萇在付出了半數傷亡的前提下,順利脫出,隨即狼狽而逃。李寒慢了一步,卻被羞惱的華將韓潛領兵團團圍住,麾下將兵越殺越少,眼見已無幸理。


    李寒不禁仰天長歎道:“天不僅要亡趙,且欲族滅石氏乎?”無奈之下,即將石弘擲於馬下,縱蹄踏死,然後掉轉手中長矛來,自刺己喉而亡。


    韓潛撿點戰場,自然也找到了那個被馬蹄踏死的小孩子的屍體,覺得必非常人,便下令收斂起來。要到翌日,尋人辨識,才知道是偽趙太子石弘。


    其餘趙將,多半死於城中,隻有吳豫重傷被擒。


    祖逖進城後,即命將所俘的石趙將吏一並裝上囚車,押赴洛陽——此際仍在圍城之中的,不是石勒的死黨,必為趙之高官,前者是不願走,後者是走不脫,沒一個是無辜的。故而於其小卒,凡未死的也一律斬首,並將首級堆在城前,樹為京觀。


    祖逖去了一趟趙宮,在大殿廢墟上用長矛扒拉了幾下,想要翻找到石勒的殘骸——不過沒用,祖渙早就讓士兵刨了個遍啦。祖逖嗬斥祖渙道:“滑寇若是以縱火來掩蓋行蹤,其實潛逃出去,不是汝的大罪麽?!”而且確實聽說有一小隊羯兵逃出了北城啊,雖然俘其二三,稱說其將是孔萇,但誰知道石勒有沒有藏身於中啊?


    自己已經派馮鐵率領騎兵去追了,也不知道追得上追不上……


    他向來謹慎,因而在趙宮中略打一個晃,便即退出,轉宿於荀氏府邸。至於荀綽等人,祖士稚自然是瞧不上的——什麽世家大族,如今我祖氏在新朝,也為世族冠冕,汝等投羯之輩,族裏認不認都還兩說呢。


    不過還是客客氣氣,把荀綽喚來,將書記草擬的報捷奏章遞給他,問道:“君等擅長辭章,誰能為我修飾啊?”荀綽為了保住裴憲托付給他的二子,乃推薦道:“裴景思二子挹、瑴,文采斐然,可供將軍驅使。”


    即命裴挹、裴瑴過來,修飾奏章,祖逖讀了之後,表示相當滿意——他終究也是士人出身,雖然本身筆頭一般,文章好賴還是瞧得出來的——但隨即就說了:“卿等身為華族而竟從賊,非我所可擅赦也,還當歸於洛陽,候天子裁處。”但是瞧在你們肯幫忙的態度上,我不把你們兩家入檻車,你們也老實一點兒,路上別打算落跑。


    荀綽等千恩萬謝,心說你就多餘關照,我等都是書生,就算想落跑,哪有這個膽量和本事啊……且中原雖大,羯趙已滅,俱為華土,我們又能跑哪兒去呢?


    收拾戰場、點檢戰利品,忙了一整天,直到翌日午後,祖逖方才召聚眾將,擺宴慶賀。長史張敞稟報說,搜檢羯人的財貨,所得億萬,更可喜的是尚有萬餘斛糧草,可資急用。祖逖方喜,樊雅等人就說了:“羯賊已滅,冀、幽兩州,料可傳檄而定。今將士疲累,糧草又不甚充足,即得萬斛糧,不過稍稍救急罷了。末將等商議,還請暫留襄國,好好休歇整頓,不宜再繼續北進啊。”


    祖逖點頭,心說此乃必然之事——原本要再打不下襄國來,我都有暫且退兵的覺悟了。但他隨即就長歎一聲,停杯不飲。


    祖渙問道:“大人立此不世之功,方在慶賀,何故慨歎啊?可是因為不能得著石勒的首級麽?都是孩兒之過……”


    祖逖擺手道:“石賊首惡,禍亂天下,即便得其屍骸,遲早也是要燒盡揚灰的,得其首級,不過為父和朝廷麵上更光彩一些罷了,倒無所謂。即便石賊未死,其於幽、冀等處,料也再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來……”


    頓了一頓,又道:“為父所歎息者,自古名將,便當馬革裹屍,豈能死於床簀之上?而我經此一仗,恐怕是畢生最後一役了,從此再無上陣的機會……”


    衛策疑惑地問道:“羯賊雖滅,天下並未大定,南方尚有晉……江南不從王化,遲早也須討伐,元帥豈能再無上陣的機會?”


    祖逖苦笑道:“新朝之軍,半在我手,朝廷豈能放心啊?我昔日與天子有約,使盡滅羯之功,既已如約,豈能不拱手交出兵權去?至於江南……本是自家人,又頗疲弱,廝殺起來有何趣味?唯請朝廷另委能將罷了。”


    諸將聞此,麵麵相覷,都覺得有點兒鬱悶。馮寵便問:“元帥得勝之後,朝廷將會如何安置元帥啊?”


    祖逖道:“不過投閑置散,以高位養我餘生罷了……也或許使我接替陶士行之職,而外放士行去伐江南。”


    衛策忙道:“我等可聯名上奏,肯請天子使元帥就任樞省,入為宰相。”


    樞密省是統管軍事的部門,既包括了武將的核功、升賞,也包括軍隊的整訓、物資的整備,和具體任務的分派啊,倘若祖公執掌樞密省,那咱們以後的日子不是跟從前一樣……不,要比從前更加好過嗎?


    祖逖急忙擺手道:“我固然有此願,然而卿等切勿因此上奏朝廷。”隨即正色道:“天子非不知兵者也,而唯知兵者,始知兵為國家利器,若然輕授於人,或者運用不當,必傷己身。我當懇請天子,使諸君俱能因功而得封賞,勿因非天子舊部而遭慢待。但卿等亦當避嫌,不可串聯上奏,以免使朝廷誤以為有要挾之意。


    “天下喪亂已久,人心皆望承平,若非如此,我當日又何以棄晉而奉華啊?如天子昔日亦曾語我:‘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則生,逆之必亡。’君等唯去私心而從公意,謹尊華朔而忠天子,必可公侯萬代,不枉隨我多年征戰;倘若生驕慢之心,有矜功乃至恃強之意,必然無好下場——蘇峻即是殷鑒,彼雖退至江南,又豈能長久啊?”


    諸將聽了,盡皆拱手受教。


    ——————————


    祖逖原本的計劃,是就此率領主力南歸,到滎陽或者兗北去就食,隻留萬餘人守備襄國、邯鄲等城,徐徐招撫周邊勢力,平定廣平郡,等到秋收以後再全麵向冀州挺進——沒辦法,那地方太亂了,暫時不便鎮定之。


    然而他才要動身,突然得著消息,說劉琨借了慕容兵,西進以攻幽州。祖逖不禁蹙眉道:“我已伐其強,而越石欲趁其疲乎?”這個老朋友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於是臨時派遣馮鐵率領三千騎兵北進,要求他:“於途城邑,能招撫便招撫,切勿耽擱,力圖先定幽州!”


    幽州州治,原本是在範陽國的涿縣,後來王浚治幽州,北遷到了燕國的薊縣。祖逖當然不奢望靠著幾千騎兵,就能搶在劉琨前頭,底定整個幽州——況且幽州東部的北平、遼西兩郡,本來就在慕容氏手裏啊——他隻希望馮鐵可以先期奪取薊縣,得複幽之名。退一步,奪占涿縣亦可;再不濟,你也得陳兵在巨馬河上,以示劉琨:


    閣下到此為止吧,切勿繼續南下,冀州我祖氏已經預定了。


    馮鐵接令,即欲自襄國北上,張敞提出建議說:“將軍不妨先向東入清河,複自清河北取博陵。河北世家,唯清河、博陵二崔氏最貴,若能得彼等相助,周邊塢堡必望風而降,即便盜賊亦有望收服也。”


    馮鐵乃如其言,經钜鹿、安平而向清河。他親自跑去東武城拜見清河崔氏的大老崔遇,崔遇卻欺其出身太低,不肯相見。


    好在馮鐵早就受了祖逖、張敞等人麵授機宜,就派人去對崔遇說:“令弟道儒今在劉少師(劉琨)處,難道崔公不接納我,是專候其歸來乎?”


    崔道儒就是崔悅,其實並非崔遇親兄弟,兩人論關係都出了五服了。


    東漢末年有名士崔琰崔季珪,官至魏國尚書、中尉,後因觸怒曹操而被賜死——崔遇就是崔琰的曾孫。此外尚有崔林崔德儒,為崔琰從弟,亦仕魏,於明帝時拜為司空,封安陽亭侯——崔悅是崔林的曾孫。因而崔遇、崔悅,屬於同族兄弟。


    崔琰這支在清河崔氏中原本居長,但自從崔琰遇害、崔林顯貴後,就逐漸式微了,要到河北大亂,崔悅從劉琨於並州,崔遇才得以竊奪了族權。


    但崔悅根基之厚,實非崔遇可比。因為崔悅祖父崔述(崔林之子)曾生三女,一嫁劉琨,二嫁盧誌,三嫁溫襜——也就是說,崔悅是劉琨的妻甥,跟盧諶、溫嶠算表兄弟。故此馮鐵提醒崔遇,一旦河北平定,崔悅倚劉琨之助強勢歸來,到時候你還有望繼續把著清河崔氏的族權不放嗎?不提前給自己找個更大的靠山,恐怕你還得靠邊兒站啊!


    則欲與劉琨相拮抗,還有比祖逖更合適的靠山麽?


    崔遇這才恍然大悟,急忙遣其子崔瑜去見馮鐵,表態從華,並且應允約束周邊勢力,不為華騎之阻。馮鐵即署崔瑜為清河郡守,然後繼續北上,複經安平而向博陵。


    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同源,始祖都是秦朝的東萊侯崔意如。意如二子,長為崔伯基(崔業),居清河東武城,即成清河崔,次為崔仲犖,居博陵安平,即成博陵崔。東漢末年,博陵崔出了個太尉崔烈,名冠一時,後為李傕、郭汜所殺。從此以後,博陵崔就逐漸沉淪了下去,唯一還能提得起來的,就隻有崔烈次子崔鈞了——也就是諸葛亮的好朋友、隱士崔州平。


    所以魏晉之際,博陵崔一直唯清河崔的馬首是瞻,馮鐵乃持崔遇書信往拜,又得到了博陵崔氏的襄助。他就此得知,北方高陽郡治博陸城為數萬流民所困,其幕後黑手就是博陵崔氏……


    博陸城乃北上幽州的必經之處,因而馮鐵在博陵崔氏的協助下,打算收編這些流民武裝,並且奪取博陸作為前進基地。可誰成想“華”字大旗才剛在城下豎起,城上便綴下人來,致書請降。


    程遐困在博陸城裏也快兩個月啦,四方救援不至,城下匯聚的兇徒反倒越來越多,為此坐困愁城,寢食難安。其實若僅僅是些流民、盜匪,他並不畏懼,然而流民背後,必有河北大族煽風點火啊……


    要是純粹的流民、盜匪,哪有將近兩個月攻不下一座城池,而不肯散去的?他們食糧打哪兒來?相互間又豈能融洽相處?怎麽可能沒有勢力在暗中挑唆、資助,甚至是間接指揮啊!


    其實城中不過三四千趙兵而已,早就已經人心散亂,士氣糜沮了,全靠程子遠激勵士氣,布劃得當,才能暫且保住城池不破。隻是不久前傳來了襄國已被華軍攻克,甚至於石勒也已自焚的消息,趙兵趙將無不大恐,即請開城——或者投降,或者出逃吧,這天王都掛了,咱們還跟這兒頑抗個什麽勁兒啊!


    程遐卻告誡他們說:“此訊真假未明……”其實就他的估計,多半是真——“即便為真,襄國既破,我等又能逃去何處啊?若說開城出降,都是些盜賊、流民,散漫無統屬,豈能容我?難道君等願意從賊不成麽?


    “若趙果亡,華人必北取冀州,我等可繼續護守,以待華軍之來,再降不遲。”


    ——要投降也得向正規軍投降,怎麽能向草頭武裝投降呢?


    因此馮鐵才到,程遐便派人縋出城外,來商量投降的條件了。馮鐵假意一口應允,等到對方開城,卻當即命令已經受其招撫的流民武裝控扼四門,隨即命士卒將程遐綁縛起來。程子遠大叫道:“將軍因何背信,要謀害我?!”


    馮鐵道:“將卒既降,過往不究,然汝是羯趙重臣,我豈敢輕赦?自當檻送洛陽,候天子裁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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