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日,殷嶠得信自鞏縣而歸,返迴洛陽城,才自東門入,就被荀邃遣人架去了西門。殷嶠於右衛營門前扶著車軾,立不多時,就見裴詵的麵孔在城頭上一露即隱,隨即朝他輕輕擺手。殷嶠不禁長歎一聲,還車返歸省內,對荀邃說:“此事,誠恐唯太尉親往,方可得解了……”


    荀邃問他:“以君看來,右衛此是何意啊?”


    殷嶠苦笑道:“自然是等大司馬還洛。”


    荀邃微微一哆嗦,又問:“大司馬來,可會遷怒我等否?”


    殷嶠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大司馬當速來,免使我與此輩為伍!”嘴裏卻說:“省中若能明查其事,使大司馬認可,自然無所遷怒。否則……”


    荀邃歎息道:“奈何此事,實在無從查起啊。”隨即懇請殷嶠:“鄧伯道已宿五校營三日矣,不能查明真相,還望殷君前往相助一臂之力。”殷嶠說好吧,我去幫幫鄧尚書的忙,但——“我亦不熟審斷案情,即去,未必如公所願。”


    等到殷嶠離去後,荀邃轉過頭來問剩餘的幾名尚書:“難道,真須懇請太尉前往西門麽?太尉尊貴,且素體弱,倘亦為小卒所輕辱,恐有不忍言之事……不如還是等祖驃騎迴軍之後,或驃騎親往,或遣兵護衛太尉往,方可無虞也。”


    事兒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拖了下去,同時洛中洛外,謠言紛起,有說某尚書指使明達殺害裴丕的——否則為啥尚書們遲遲不去解鬥呢?矛頭或指荀氏,或指祖氏。甚至於還有暗斥天子的——否則為何不肯將明達明正典刑,而要容其自剄?


    這也就罷了,高層內鬥,不關小民之事,大家夥兒搬個板凳兒吃瓜可也。然而又有謠傳,說右衛專等關西援軍來,就要攻打尚書省,甚至於血洗洛陽城;還說羯賊已退,祖驃騎也將率部歸來,與右衛火並……一時間人心惶惶,庶民紛紛逃出城去;即便貴人們,也陸續將家眷、財貨送至城外,以避可能的兵禍——最近十幾年間,這路事兒實在是太多啦,豈可不預加防範?


    其中竟然也包括了尚書和濟……


    另一位尚書梁允聽聞這些傳言後,人前嗟歎,實則竊喜,幹脆稱病不赴省中,自己關起門來,日夕飲酒,並觀賞家伎舞蹈。


    這些謠言,自然多半都是王貢遣張奇等人私下裏放出去的,而至於謠言越傳越奇,就連王子賜也無法控製——當然他也不想控製。裴詵暗中關照孫珍等,要他們注意王貢所布棋子的動向,隨時向自己稟報——至於傳謠這件事,倒不妨精誠合作,幫著推波助瀾一番。


    其實謠言雖然甚囂塵上,想要壓製下去,卻也不難;隻要朝廷就此事及時給出合理的官方解釋,布告城內,還是會有不少人相信,或者希望能夠相信官家之言的。但問題是官僚體係效率太低,再加上尚書省中,唯二肯任事的卞壼病臥,殷嶠前去協助鄧攸調查事情真相,再加梁允直接撂了挑子,剩下三人,光其它事務就忙不過來,又哪兒還有智計,推動事件及時定性呢?


    再者說了,倘若官方口徑不合右衛之意,會不會釀成更大的事端啊?


    所以荀邃等人就隻能拖延塞責——好在右衛倒是也不催促——他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祖逖的身上。隻要祖逖率師歸洛,自然可以壓製右衛,到時候隨便給個說法就成啊,不必要再看那票粗魯軍將的臉色了。


    隻是羯賊既退,祖士稚你為何還不肯迴來哪?


    尚書省是最高行政機構,所以千鈞之重全都壓在了諸尚書身上;諸卿之權多為尚書所奪,淪為二等官署,既插不上話,也不願幫忙分擔。門下省首腦華恆本來論品位、論資曆、論智商,都足以勸諫和引導荀邃,然而華敬則向來在東西兩黨間走鋼絲——且還略偏向西黨一些——為此而戒諸侍郎、散騎:就讓荀、祖兩家頭疼去,這混水咱們可千萬別蹚。


    至於各部門小吏,多與張奇、孫珍等人相勾結,能不扯自家長官後腿就算很良心了,誰肯冒頭去獻策啊?在原本曆史上,東晉之亡,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世家壟斷高級職務,卻皆垂手坐談,不理庶政,寒門小吏日竊權柄,終於造成階層的徹底撕裂,於是給了一個武夫奪權的機會……


    反倒是一些世家出身的中層官吏,為此奔走忙碌,希望能夠彌合雙方的矛盾,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為隻有維持舊有體製和態勢,他們才有更進一步的可能性。其中自然包括了大長秋梁芳,隻是作為皇後之卿,他於國事是根本無可置喙的。


    且梁芳亦擔心此事連累天家,為此而到處求神問卜。魏夫人早已離開了洛陽,因此他隻得跑去白馬寺,向帛屍梨蜜多羅請益。


    誰想才入寺中,卻正好撞見那位吉友大師由一名通譯和一名挑擔童子相隨,正一聲不吭地朝外走。梁芳上前行禮,就問:“大師欲往何處去啊?”


    帛屍梨蜜多羅與同源的佛圖澄不同,雖入中國已經數年,卻從來都不肯學中國話,身邊兒總要跟一個翻譯。他自己的解釋是:佛法自天竺而傳西域,兩地語言相近,於經義不至於誤解,但若改以中國話說出,唯恐南轅北轍。所以我是不用中國話說佛道釋的,要是出了訛誤,那是通譯的責任,這鍋我不背。


    就此通過譯者迴複梁芳道:“近日都內人心不定,恐生禍亂,大師因此出城暫避。”


    梁芳心說你倒也老實……急忙拱手道:“正因此事,懇請大師開解。”


    帛屍梨蜜多羅迴複說:“俗世爭鬥,我出家人不宜牽涉於內,況乎我素不打聽政事,則焉能開解於梁公啊?倘若梁公心不自安,隻須誦經禮佛,自然百邪皆辟,穢不沾身。”


    梁芳追問道:“唯恐此事牽涉天家……大師前日與我語,皇後當產嫡男,且必正位太子,將來君臨中國,請教——此預言當無改易乎?”


    聽了通譯的轉述,帛屍梨蜜多羅不禁愕然——我多咱跟你說過這麽明白的話了?我又不是巫師!想了一想,迴複道:“唯戰亂之土,始妨君王,太平之世,上下有序。今中國危而複安,朝廷散而重整,梁公尚有何憂啊?但毋害人,諸惡不作,自然佛祖庇佑,心中一點光明,可燭照梁公前路。”


    扔下這雲山霧罩的幾句話之後,他便拱手告辭,出寺而去了。


    梁芳百思不得其解,隻得前往宮中,去寬慰司馬鄴,並且關照皇後好好安胎。完了跟朱飛商量,朱飛苦笑道:“大老們皆無用,倘若我在尚書,必不致如此……奈何濁浪排空,我等小舟,唯有隨浪浮沉罷了,即有良、平之謀,又能濟得甚事啊?”


    頓了一頓,又道:“唯此事,天子絕不可再有所牽扯,將來大司馬歸洛,或止罪責尚書,而不及天家。”


    梁芳忙問:“聽朱君之言,其實尚有禳解之策?何妨賜告?”


    朱飛壓低聲音道:“今右衛之意明矣,乃欲自取其直,而歸罪尚書等,候大司馬來發作。尚書唯將罪責推在明達與羯賊頭上,殺幾個小卒,自然難以塞責。然若能指一大老,定為主謀,取天子詔而先殺之,則大司馬即欲噬人,亦無從下口矣。”


    梁芳追問道:“君所謂一大老,需要多大?”


    朱飛繼續苦笑,說:“裴盛功四品將軍,則朝廷唯戮一三品相謝,方可暫息事端。”


    晉製,以諸公為一品,特進、驃騎等諸大將軍、持節都督為二品,侍中、散騎、尚書、諸卿、征鎮安平等將軍為三品……也就是說,除非拿名尚書開刀——重要武職不在裴該麾下,就是祖氏班底,而侍中、散騎、諸卿等名位雖高,權力有限,說他們主使謀害裴丕,也得人信吧——否則這事兒怕是結不了啊。


    恰巧大長秋也是三品,因而梁芳聞得此言,不禁悚然而驚,隨即同樣搖頭苦笑——這種解決辦法,有了跟沒有也無區別……


    ——————————


    數日後,東行傳旨的尚書郎歸來,具言祖逖忙追石勒,不肯迴師之意。荀邃等不禁麵麵相覷,褚翜就建議說:“唯取天子詔,方可召還祖公……”


    在嚴謹的官僚製度下,其實單獨天子之詔,其法律效力未必能夠比得上尚書省的製書,但一來這年月製度還不夠嚴謹,且若天子詔經門下認可,由尚書核發,那權威性就可臻至頂點了。倘若見了司馬鄴之詔,祖逖還不肯迴來,則可直斥其抗命之罪,哪怕當場逮起來法辦都是合乎規矩的。好在這年月還沒有“金牌”一說,否則邃道玄急了眼,跟後世某朝代般連發十二道都是可能的……


    荀邃因此親往宮中覲見司馬鄴,懇請天子頒下手詔,並且說我已經派人去跟門下打過招唿了,必不駁也。司馬鄴就問:“若祖公肯歸,自然都中靜謐,但不知當如何設辭啊?”荀邃便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來,說臣已經草擬好了,請陛下您抄一遍即可。


    朱飛接過草稿來,呈遞給司馬鄴,當他背向荀邃的時候,卻朝小皇帝連使眼色。終究是跟隨多年的老人,司馬鄴當即明了其意——朱飛的意思,是要朕推拒此事吧……可是為什麽呢?


    於是大袖一擺,命荀邃退下:“荀仆射且先歸省候旨吧。”


    這份草稿若是裴該、祖逖,甚至於梁芬拿進來的,必然要盯著司馬鄴謄抄,絕不肯暫離,以免夜長夢多。荀邃卻既無這份遠見,也缺乏足夠資望和膽量,雖不情願,亦隻得拜舞而去。


    等他出了殿門,司馬鄴就問朱飛:“卿未見稿,何以勸朕勿從其言啊?”


    朱飛說草稿上寫的什麽,可以先不考慮——隻要如荀仆射之言,是為召還祖公就成啊——“本因明達不謹,臣恐連累天家,故勸其自剄。此後之事,當由尚書與右衛商談,或者說,由彼荀氏與裴氏折衝,陛下不當牽扯於內。


    “臣聽說,此前尚書已行文召祖公歸洛,因其不肯歸,乃寄望天子下詔,是推責於陛下也。祖公若肯歸,無須陛下之詔,若不肯歸,見陛下之詔而不得不歸,則恐生怨望之心。召其歸以拮抗裴公,裴公亦必怨陛下。國家棟梁,唯裴與祖,若皆怨懟,陛下尚可安坐否?”


    司馬鄴連連點頭:“卿言是也——然而如何迴絕荀仆射哪?”


    朱飛道:“陛下可覽其草稿,指斥一二處不妥當,命尚書修改,待其改後,再指一二處。如是者三,荀仆射乃知陛下之意,不敢再奏矣。”


    司馬鄴說好,那我就先瞧瞧這草稿是怎麽寫的,是否能夠挑得出錯來。


    他方展讀荀邃所獻文稿,忽有小宦來請示朱飛,朱飛乃告罪出殿而去。朱飛一走,見天兒跟宮裏晃悠的梁芳卻突然間從後麵蹩了出來,朝司馬鄴跪拜道:“朱君之言,不盡其善。臣以為,陛下還當允準荀仆射所奏,親下手詔為好。”


    司馬鄴皺著眉頭問:“卿言又有何理?”


    梁芳道:“明達行事不謹,連累天家,豈是其一人自剄所可以洗清的?誠恐大司馬歸來,必因此而指斥陛下用人不明,輕則恐怕陛下身邊諸宦皆不能免責,重則……”


    其實為人臣而指斥天子,這話要擱太平時代,司馬鄴當場就能啐梁芳一臉唾沫星子。但問題戰亂尚未止息,司馬鄴又是個半空頭的天子,而權臣執政、武夫弄權,把皇帝唿來喝去之事,這十數年間屢見不鮮啊,司馬鄴本人亦司空見慣了,對此言雖然反感,卻根本不打算駁斥。


    “重則如何,臣不敢妄言,唯在陛下聖心思慮。且諸尚書多世家出身,裴、荀雖有齟齬,而大司馬之妻家,亦為荀氏,終易妥協;倘若和解,則萬方之罪,必歸陛下。當此時也,唯有祖公挾敗羯之勝,將兵歸洛,方可與大司馬相拮抗。即便祖公如朱君所言,稍生怨望,亦未必肯與大司馬合力以逼陛下。


    “陛下,此事絲縷之間,已牽內廷,豈有閉目塞聽,而能免禍之理啊?且尚書不能成事,要求告陛下,陛下正可趁此機會,重振君權;倘若拒卻之,人臣誰還仰賴陛下?”


    司馬鄴終究是小年輕,經驗淺,耳根也軟,聽梁芳所言有理,便即如其所請,親筆抄寫了一遍荀邃所呈草稿——瞧著倒似乎也沒啥大問題,朱飛要朕挑錯,還真不好挑。因朱飛任中書,梁芳怕他還會從中作梗,就自請將天子手詔送去門下,轉行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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