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方麵,祖渙率領前軍渡過黃河之時,李矩已然盡起麾下兵馬,對趙軍的防線發起了迅攻猛勢。


    然而王陽等接到石勒密令,在急向滎陽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雖說不上萬全,卻也頗為嚴密的布置,羯軍以州縣為根據,山陽、懷縣為犄角,連營疊壘,層層設防,仿佛一塊鐵板也似。李世迴一腦袋撞將上去,差點兒就撞了個頭破血流。


    於是急召東垣的外甥郭誦前來會合,恰好祖渙又率兵趕到,使得河內戰場上的晉軍數量徹底壓倒了趙軍。三將分道而攻,郭誦年紀雖輕,卻極為勇猛,身先士卒,率先突破當麵敵壘,李矩、祖渙趁機繼進,趙軍防線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就此連續崩潰。開戰十二日之後,晉軍終於殺至州縣城下,將城池團團圍困起來。


    山陽、懷縣的趙軍趕來增援,卻都被封堵了迴去。則晉軍隻要能夠攻克眼前之城,三角形的防禦體係被打破一端,再取山陽或者懷縣就易如反掌了。隻是州縣城高堞密,趙軍人數雖寡,卻防守得極為牢固,李矩嚐試了幾次硬攻,卻白白地損耗士卒,難以寸進。


    這段時間裏,祖逖先後兩次遣使北赴河內,催促李矩,還說整體戰局的關鍵就在世迴,若能突破,必居首功——而若是頓兵於州縣之下,遲遲難有進展,則我在滎陽方向就非常被動了……


    因為石勒召王陽等人自扈亭附近南渡後,並未直取滎陽或者成皋,而是命他們相助逯明去攻打卷縣,衛策苦守卷縣,其勢岌岌可危。倘若卷縣有失,羯軍的後路便可得到保障,且能調動王陽、逯明等部,一起投入滎陽城下的主戰場。如此一來,不僅能夠大振羯軍的士氣,而且石勒得有餘力,北守敖倉,南下大索城,再加正麵的厘、隴等城,就此盡可能地壓縮晉軍的機動性。


    固然滎陽城防堅固,糧秣充足,到目前為止晉軍的士氣也還算高昂,但若被迫隻取守勢,而不能主動出擊,騷擾乃至調動敵軍,那就和陷入死地無異啊。再說石勒或許還可以尋機往取成皋,甚至於突入伊洛盆地……那主動權便盡操敵手了,祖逖將除了向上天祈禱,望石勒早早糧盡退兵外,別無善策。


    所以祖逖還遣人突圍東向,去催促蘇峻進兵——你要麽趕緊攻打燕縣,以斷羯賊的後路,要麽北渡去攻枋頭,以期調動羯軍,你別歇在那兒啥都不幹啊!


    然而,蘇峻暫時還並不打算按令而行。


    一方麵是因為兵馬膨脹太快,導致良莠不齊,整體的戰鬥力反倒有所下降。他曾經親自前往燕縣附近,覘看過趙軍的防禦工事,不得不承認,張敷頗有守禦之才,防守得甚為嚴密——或許跟他本是劉演舊將不無關係。經過和諸將會商,以及紙麵研判,蘇峻估計若要擊破當麵羯軍,己方損耗可能在三千人以上——還多半是精銳!這是他難以承受,也不願意去承受的。


    另方麵,就是糧秣並不富足,還需要從青、兗各郡去搜集、調取。此時頓兵不動還則罷了,將士們隻須吃個半飽便可,倘若北渡去攻枋頭,考慮到文石津、棘津等地還掌控在羯軍手中,勢必要向東去繞一個大圈子,數百裏行軍,消耗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因此他瞞下了祖逖的軍令,諸將但知有傳令兵自滎陽而來,但祖驃騎的公文中具體是什麽內容,卻無人知曉。若往相問,蘇峻隻是說:“不過通報滎陽戰況,並鼓勵我奮勇殺敵,為國建功耳——然今糧秣不足,實不可浪戰。”


    他派人南下陳留、濟陰等地求糧,但郡縣守吏卻多數敷衍,不肯敞開府庫供輸——你蘇子高終究是青州都督,有什麽資格來給我等下令呢?


    關鍵還是蘇峻門第太低,且本出大司馬係統。兗北諸郡多為祖氏舊吏,以便護守河上渡口,南部的陳留、濟陰,則利益交換,守吏多由荀氏委派。荀家拿得出手的人,即便墨授長吏,也起碼得是中品出身啊,誰能瞧得起蘇峻?終究與祖氏諸人同居一州,相互間總有些交情,倘若蘇峻是祖氏之將,還則罷了,既為大司馬舊部,感情上也難免有所疏隔。


    倘若不是張敷所部六七千羯軍正麵攔擋,即便晉人不往攻,也要防趙軍殺出壘來,蘇子高幾乎就要調兵南下,去給那些不肯聽話的守吏們一點兒顏色瞧瞧了。然而已陷失土,拿下來暫命守吏,猶有可說,對於那些未遇敵之郡縣,倘若悍然刀兵相向,終究不合道理啊……徐龕殷鑒在前,蘇峻還不敢過於放肆。


    所以他隻能期望青州方麵再發糧草過來。


    就這樣,前後歇兵半月有餘,這一日忽然得報,樂安王太守求見,蘇峻聽聞,不禁喜出望外——王貢沒事兒跑這兒來幹嘛?肯定是來給我送糧食的呀!


    急忙盛排儀仗,親自出轅門去迎王貢,可是朝王貢馬後一瞧,隻有十餘騎護衛,糧車跟哪兒呢?


    將王貢請入帳中,賓主落坐後,問起此事,王貢就說了:“我方受命,歸洛述職,途經將軍處,故此前來拜望。”


    蘇峻“哦”了一聲,麵上隱現失望之色。王貢笑一笑,就對他說:“將軍之使,已至青州,郡內搜盡府庫,並向旁郡商借,才得三萬斛糧,正在兼程押運而來……”


    蘇峻眉頭一皺,就問:“為何齊國、北海等處不肯供應我糧秣,還須子賜商借?”我是青州都督啊,雖說大本營駐在樂安,但並不是說糧秣物資的來源就隻有樂安一郡,青州可有七個郡呢,我這三萬人,光樂安怎麽可能吃得飽?


    王貢苦笑著一攤雙手:“將軍又何須動問……”你在蒲姑的時候,他們就拖拖拉拉地不肯供輸物資,何況你跑到千裏之外來了呢?“還幸虧曆城馮將軍將濟南供應糧草之半,奉送於我,否則怕是連三萬斛都湊不足……”


    王貢途經曆城的時候,特意去拜訪了馮龍,向其商借糧草。


    馮龍此前率“複仇軍”北渡救援厭次,結果遭逢大敗,幾乎全軍覆沒,既歸曆城,就隻得樹起招兵大旗,重新充實部伍。但他跟蘇峻不同,“複仇軍”定額是五千人,那就隻招滿五千人為止,絕不多招,且隻選郡內的老實鄉農或者流民,而不用無賴。招兵後每日督促著嚴加整訓,唯恐再敗,徹底毀了“複仇軍”的威名。


    主要蘇峻東歸徐方後,卞壼不便管他,郗鑒管不住他,導致此人骨子裏的驕橫和肆無忌憚日益發酵。馮龍則不同,初率乞活來投,就遭到祖氏諸將的白眼——哪怕小塢堡主也瞧不起流民啊,況且還是名聲最臭的乞活。


    ——後世某些人把乞活給哄抬去了天上,簡直要定性為“自發反抗外族侵略的民族主義武裝”了……然而事實上乞活隻是勢力比較大的流寇罷了,固然陳午“臨卒戒其眾勿事胡”,但他此前也不是沒跟胡人別部合作過,況且陳午也僅僅是諸多乞活帥中的一員罷了。乞活所過劫掠,屠城殺吏之事絕不鮮見,在當時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麽好聽。


    因而馮龍在祖家軍中是頗受排擠的,隻有祖逖感其忠勇,另眼相看,且其故主已死,方便使用,故此馮龍也誓死效忠。他被迫夾起尾巴做人,且對於舊為流民將,一朝拜天闕的境遇亦比較滿足,故而雖駐曆城,遠離祖逖,也不敢如蘇峻一般胡作妄為。


    王貢問說西方正在激戰,馮將軍為何不去增援啊?馮龍歎息道:“兵士初練,尚且難登沙場。”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不想到西邊兒去瞧蘇峻的臉色。此前蘇峻按兵不動,就放他一個人去救厭次,導致喪敗,馮龍本已心中不快了;此後邵竺等西來曆城,馮龍盛情款待,等到蘇峻來,卻繞城而過,根本不跟他會麵——馮龍心道:你也知道沒臉見我是吧?


    但因此王貢就說了:“蘇將軍方與羯賊惡戰,軍中糧秣不足,屢屢向我討要。如今馮將軍既無出戰之意,想必物資充裕,可能商借一二,以供軍前啊?”


    馮龍砌詞敷衍,卻當不得王貢逞其三寸不爛之舌,以大義相責,馮龍最終被說動了,還拱手致歉道:“若非府君之言,我幾乎因私忿而壞國事,更恐累及祖大將軍……”當即拿出一半存糧,說不必言借,送給你了!


    王貢乃是接到了裴嶷的密信,要他假以述職為名,西歸洛陽,主持大局,以應時變;他隻是順道兒去曆城借糧,以及過瓦亭拜望蘇峻而已,當然不可能押著糧隊緩緩而行。所以見了蘇峻的麵,道明前情,就說糧車都在後麵,將軍可以遣將前去接應。


    蘇峻先向王貢道謝,隨即慨歎道:“惜乎,三萬斛恐不足數……”


    王貢規勸道:“方見將軍營壘,廣布四野,其數甚多,奈何旗幟多闕,秩序不整,想必是於兗州新招之兵?前在蒲姑,所部便濫,使敝邑難以資供;今更倍之,則糧穀必缺。何必如此啊?”


    蘇峻心說這王子賜的眼睛很毒嘛,光掃一眼,就瞧出我手下多是新兵來了……當即解釋說:“羯賊主力方與祖公對峙於滎陽,其數不下二十萬,我若止以本部往攻,恐怕杯水車薪,難有勝算。況且新招多是兗北敗殘之兵,倘若放任彼等,恐怕新複土地不靖,也使我不能安心向前啊。”


    王貢心說這就是借口——“既如此,將軍為何駐軍於此,而不肯繼續西進呢?”


    蘇峻答道:“一則兵多不整,尚須時日操練,二則糧秣不足,豈敢繼進啊?”頓了一頓,為安王貢之心,乃假意許諾說:“且待府君糧至,自當直前,突破敵防,複奪燕縣。”言下之意,你那三萬斛糧也就夠我打眼前這一仗的,拿下燕縣後,若沒有別的進賬,我又當止步,是不會再奔滎陽去的。


    王貢假意想了一想,就問:“既然如此,何不自濮陽、白馬間北渡,去謀取枋頭啊?一則羯賊發傾國之兵而出,河北之地,必然空虛,或可襲而有也;二則賊之糧秣,俱集枋頭,若能奪占,將軍還有何慮啊?”


    蘇峻擺手道:“子賜此言差矣。眼前津渡,尚在羯賊掌握之中,且河北密布敵壘,我若自濮陽、白馬間涉渡,豈是易事啊?且賊糧既聚枋頭,防守必嚴,輕易難取;若能取之,四麵之敵也必合圍攻我,豈非陷於死地了麽?”


    王貢笑道:“將軍所言,確乎都有道理,奈何祖公方於滎陽苦戰,料必有使來催促將軍出戰應援……”蘇峻聽了,心裏不禁微微一跳——這家夥是猜到的,還是聽到什麽風聲了?


    “不管將軍有何等理由,倘若久持不動,則祖公戰勝,必責將軍,祖公戰敗,或也將諉過於將軍。大司馬在關西,不明東方之情,未必能為將軍緩頰,豈不可憂麽?”


    蘇峻心說這種情況我自然也考慮過啊,但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要兵馬在手,不怕祖逖——甚至於裴該——對我下狠手,而若倉促發起進攻,或者北渡攻打枋頭,一旦戰敗,那我就真要倒黴了……假意擰著眉頭籌思,然後問王貢:“然我軍實不能戰……不知子賜有何良策教我啊?”


    王貢笑道:“我來時遇邵將軍於韋城,見彼求戰心切,且於將軍之不肯急圖羯壘,亦有微辭。將軍何不命邵氏之兵北渡以攻枋頭啊?一則其兵寡,比大軍涉渡,反要容易;二則若前受挫敗,將軍乃可諉過於邵氏;萬一成功,可使邵氏將枋頭之糧,南運軍中,彼又豈敢不從哪?”


    蘇峻斜睨了王貢一眼,淡淡地道:“原來子賜是為邵竺、段文鴦來做說客的……”


    王貢雙手朝袖子裏一揣,笑著迴應道:“所謂說客,但言有利,不及其害。是故我說將軍,所言自然對將軍有利,而至於其害——專候將軍反詰。”你說我這主意不好嗎?能有啥害處,你倒說來聽聽啊。


    蘇峻沉吟良久,這才緩緩地道:“邵氏不足兩千殘兵,多半不能突破河防,接近枋頭,我今為軍主,彼既挫敗,必歸怨於我。而若萬一……其功莫大……”要是兩千人就能夠建此大功,那不是徹底壓過我的風頭了麽?但這話不能明說,否則嫉賢妒能的醜臉就擺得太明顯了。


    王貢頷首道:“將軍所慮,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何不命一將率千人去護領其軍?若敗,歸責於邵氏,若勝,則是將軍布畫,邵氏安能獨居其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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