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燾被溫嶠斥退後,又跑去遊說慕容廆,說願意獻出錢帛、牛羊若幹,甚至於割讓昌黎郡,以換取慕容氏退兵。慕容廆一口迴絕了,還叫崔燾帶話給崔毖,說:“為令叔計,降者上策,走者下策也。”


    崔燾狼狽逃歸襄平,稟報崔毖,崔毖無計可施,旋即得報,慕容兵已然踵跡崔燾之後,殺到了襄平城下……於是崔毖拋家棄小,獨於十數騎東投高句麗去了。崔燾乃與前尚書郎高瞻一起打開城門,降於慕容氏軍前。


    慕容廆進城後,便即縱兵大掠,欲將士民、財帛,全都擄迴老家去。溫嶠奉了劉琨之命,前去求懇,說:“平州雖下,句麗尚在其東,此前崔毖在時,便即歲歲侵擾。倘若將軍盡取擄獲而西,留空城於大司空,大司空必然難以守禦,難道要待句麗兵臨城下之時,再向將軍求援不成嗎?則是將軍雖逐崔毖,而將平州不與大司空,卻與句麗也。”


    慕容廆砌辭狡辯道:“我乃東夷,所部摜劫掠,不易禁止,並非不願大司空安居遼東啊。”乃將所擄人、貨,釋其半以歸劉琨。


    ——至於慕容翰,既下玄菟,也大肆劫掠,劉琨、溫嶠就壓根兒沒招了。


    劉琨既得平州,即遵從前諾,表慕容翰為北平郡守,慕容皝為遼西郡守。他命崔悅守昌黎郡,劉群守遼東國,劉演守玄菟郡——至於半島上的樂浪、帶方,連崔毖都伸不過手去,遑論如今才剛入州的劉大司空了。


    渤海蓚人高瞻,字子前,少有俊才,光熙中補尚書郎,值永嘉亂起,返歸鄉梓,與其叔父高隱率數千家北徙幽州,依附王浚。繼而因為王浚政令混亂,乃依崔毖,從之於遼東。在原本曆史上,高瞻既降慕容,慕容廆命其為將軍,高瞻卻稱疾不受——估計是自恃門高,不願附夷——旋因宋該勸慕容廆除之,他心不自安,憂懼而終。但在這條時間線上,高瞻得到溫嶠的舉薦,遂歸劉琨,被任命為參軍。


    再說慕容廆才歸本部,就接到了從拓跋部傳來的裴該的私信,不久之後,遠在襄平的劉琨也接到了又從慕容氏轉來之信。劉琨不禁慨歎道:“惜哉,裴文約望我甚殷,但我初得平州,今歲安有餘力西複幽州啊?”


    高瞻讀了裴該之信,卻不禁雙眉緊鎖,他提醒劉琨道:“大司馬致私信於明公,此非尊重明公也,恐怕是暗懷疑忌之心……”


    劉琨聞言,不禁詫異,就問:“裴某親筆奉書,言辭甚為懇切,雖無敬重尊長之禮,也持同殿為臣之數,卿怎麽說是暗懷疑忌呢?”


    高瞻拱手道:“臣言或不恭敬,還望明公勿罪。”


    劉琨道你放心大膽地說吧,我不會怪罪的。


    於是高瞻便解釋道:“固然,明公論官途,先於大司馬;論年齒,忠厚長者;即論名位,二大、三司,相差亦止一線……”


    晉初所命八公,基本順序先是上公(太宰、太傅、太保),次為二大(大司馬、大將軍),然後三司(太尉、司徒、司空)。如今上公唯有太宰司馬睿,中原自然以裴該為尊,劉琨為卑。然而論秩都是公祿,論位皆列一品,這點點差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就一群高官出來,依例誰站前麵,誰排後麵罷了。


    按照高瞻的分析,劉琨論資曆、年歲,都比裴該要高,即便在朝堂上必須站在裴該下首,若私下行禮之時,裴該先致意也是應該的。然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公先挫於並州,複陷失幽州,方踞平州不久,而大司馬則北伐而收伊洛,複自長安尊奉天子,設行台於關中,總督天下兵馬……”裴該的功績、名望,可是遠遠在你之上啊!


    話說劉琨歇兵賓徒縣之時,消息相當閉塞——因為他和慕容氏這個聯合集團三麵皆敵,北方是草原大漠——裴該收複太原之事,本在劉琨攻取平州之前,他卻要等到進入襄平城後,方才得信。消息還是先東傳到青、徐,再通過衛循所組建的商船隊,經過海路,繞一個大圈子才送至平州的。


    劉琨當日聞訊後,臉色就很不好看,還慨歎道:“今生無緣再歸晉陽矣。”他自己丟掉的土地,結果讓別人給奪迴來了,那自己還有資格,還有臉麵再迴去嗎?或將成為終身之憾也!


    所以高瞻才說,兩相比較,明公你如今比裴大司馬差得太多了,他又總督天下——起碼是中原——兵馬,那麽依照人之常情,直接給你下命令,要你西複幽州,才屬正常。為什麽偏偏要寫封私信來,用商量的口氣,建議或者說慫恿你西向呢?


    “明公久疏於中朝,又屢遭敗績,大司馬乃疑明公有頹唐之心,或存割據之誌,以是不便直命,而要私信相付。其何所異於羈縻啊?”


    就好比對待那些受羈縻的外族政權,一則你不純然在我體係之內,二則怕你叛服不定,所以即便朝命也得客客氣氣的,唯恐因此而生出不必要的齟齬來。


    劉琨聞言,不禁苦笑道:“裴文約以我為王彭祖乎?”王浚那是真懷割據之誌,其心路人皆知,但我對中朝始終畢恭畢敬的吧?雖然久疏供奉,那是因為戰敗……我又不是有意的!


    轉過頭去問溫嶠:“泰真曾數次南向洛陽,乃至長安,曾見過裴文約,彼究竟何如人也?”


    溫嶠也正在低著頭,琢磨高瞻的話呢,聽問想了一想,乃道:“大司馬寬仁之士,或不如子前所言……”高瞻搖頭道:“亂世之中,豈有寬仁之士可以建功立業如大司馬者?”隨即拱手請求劉琨,暫時摒退眾人,獨留他和溫嶠二人問對。


    等到閑散人等全都退出去了,高瞻乃壓低聲音道:“臣在襄平,常有海商自青、徐乃至揚州來,臣乃相問中原局勢。揚州之人,多雲丹陽王唯垂拱而已,王氏實掌大權,於江南幾同割據。而青、徐之人,多頌揚大司馬,甚至言語中透露,大司馬實執國政,中原一人獨大,即便荀、祖、梁等,亦驅策等若家臣——能定天下者,唯大司馬也,司馬氏何功啊?”


    劉琨、溫嶠二人聽聞此言,無不大驚,溫嶠忙道:“子前,此非君所可妄言者也!”


    高瞻急忙俯伏謝罪,然後解釋說:“此乃青、徐人心所向,至於他處,非臣所敢妄言。然而青、徐既如此,想來關中亦無不同,則天下雖大,大司馬已得四分之一的人心,複擁重兵,建奇勳,其勢若此。懇請明公易位而思,若明公在長安,會作何想?”


    劉琨略略沉吟,便道:“則如子前所言,裴文約之疑我,不為我久疏中朝,而因我非其統屬也。”頓了一頓,關照高瞻:“卿適才之語,今日之後,慎勿再言,免招禍端。”高瞻俯首從命。


    於是劉琨轉向溫嶠,說:“我等所居懸遠,且隔羯勢,中朝局麵,確乎隻能道聽途說。還須泰真再向洛陽、長安一行,為我打探端底,並試測裴文約……以及祖士稚之心。”


    溫嶠點頭道:“方聞子前之語,臣亦有此意。明公既收平州,正當向朝廷報捷,臣願荷此重任。”其實報捷是假,就此定下名份為真。如今中朝的手還遠遠伸不到幽、平來,則隻要劉琨及時啟奏,必能得到對其行事的認可;若然拖延日久,等到朝廷的手可以伸過來了,說不定就會有人提出質疑——崔毖也是晉臣,反形未彰,大司空因何不伐幽,而反取平啊?


    劉琨隨即又問了:“然以裴文約書中之語,又當如何答複才好?”


    高瞻勸說道:“如今幽州空虛,機不可失,即便明公初得平州,無暇西顧,亦當請慕容將軍率兵攻伐之,以趁其弊——亦可廣明公之勢也。”劉琨頷首,就此致書慕容廆。慕容廆方大勝崔毖,誌氣驕滿,當即發兵萬眾,命慕容皝率之以向燕國。


    再說張賓雖然故意示人以弱,誘引劉琨和慕容部東取平州,卻並不就此覺得可以高枕無憂了。他將州治從範陽的涿縣北移至燕國的薊縣,傾盡府庫,招攬境內散胡——也包括投降的段氏鮮卑——編組軍伍,日夕訓練不輟。


    後聞劉琨已入襄平,張孟孫不禁慨歎道:“崔氏高門,皆豬狗也!”崔毖你怎麽就不能多守幾個月呢?


    他對這票高門子弟,可算是看透了。前有荀憲、崔綽,不能匡正王浚的得失,乃至一戰而敗,複不能犧牲殉國,石勒一威嚇,便即紛紛求仕;後有崔毖、崔燾,其勢雄長一州,結果防守戰打了還不到二十天,就竟然丟掉了整個平州。


    而即便劉琨得入襄平,也基本上是靠著慕容鮮卑之力,他本人完全是因人成事——從王浚、王衍、劉琨、裴憲,到清河、博陵諸崔,高門顯貴,大抵都是一些隻會舞文弄墨的庸才罷了。若非這些“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的家夥壟斷當道,天下又何以動亂?我等又為何要別擁雄主,以期自展長才啊?


    當然了,這群高門顯貴中間,也有裴該那一個異數……造化之弄人,無過於此。也不知道是晉祚未終之故,還是天命肇革之相了……


    根據張賓的判斷,崔毖難當慕容之軍,多半是要喪敗的——除非他及時向高句麗請來援兵——而劉琨初複平州,必然無力再來侵擾幽州。隻是倘若慕容氏贏得太過順利,卻有可能趁機再揮師西向——問題是崔毖敗得那麽快,卻是連張賓都沒能想到的。


    終於得報慕容部發兵西進,張賓便急忙召集附近各城戍卒,並新組建的五千精兵,總計萬餘,沿著笥溝布下防線,同時遣人向宇文氏求援。慕容皝先猛攻雍奴,花費了二十天的時間,將城池攻陷,張賓卻不肯往救。慕容軍複北向,再打潞縣——和雍奴相同,都在笥溝之東。


    慕容皝年少氣盛,又急於立功,好把他那個庶出的哥哥給壓下去,就此不計疲勞,連攻兩城,複見張賓不敢渡河來救,以之為怯,不甚以為意。然而就在他攻打潞縣之時,宇文遜昵延率軍趕到,遵照張賓的囑托,東向無終,想去切斷慕容軍的後路。慕容皝分兵往阻,張賓趁機揮師渡過笥溝,對潞縣城下的慕容本營發起了迅猛突襲。


    慕容皝大敗,被迫退歸無終,途中卻又遭到宇文軍的側擊,損失慘重。張賓逼近無終,與宇文遜昵延合兵一處,旋即命人送信入城,說:


    “東北滑夷小寇,不識天時,不尊王化,乃以為王師無力征伐乎?不過我天王素敬忠臣,乃欲先滅晉而絕汝等之所望,可使汝父子幡然改悔,以全性命罷了。若止安於北平、遼西二郡,異日歸從,有望裂土受封;倘若覬覦非份,我當先為天王取汝父子性命,何待王師之歸也?”


    慕容皝見書,又是憤恨,又感羞愧,被迫遣使去向老爹討要援軍。慕容廆與群臣商議,魯昌說你看吧,我怎麽說來著,張孟孫不易圖也!他請求跟隨三將軍慕容仁,一起去救援無終。


    慕容仁到時,無終城已然岌岌可危了,援軍反複突擊,卻始終不能殺入城內,被迫於城東十裏外紮下營寨。魯昌乃請往見張賓,逞盡口舌,表示慕容部願意止步於幽州最東麵的北平、遼西二郡,絕不再去侵擾燕國等地,希望張太傅可以見好就收,保全我家二公子的性命。


    張賓就問他:“卿乃代郡高士,久仕慕容將軍,未知其為何許人也?”魯昌自然把慕容廆誇得跟朵花兒似的。張賓就笑著提醒他:“慕容將軍雖亦當世豪雄,惜乎不計其身後之事。晉祚已無複興之望,即便不落於我天王之手,也將歸屬別姓,而將軍尚望為晉之忠臣乎?且豈有使庶長子將重兵,外鎮一方,而命嫡子當我鋒銳之理啊?


    “卿亦當為自身謀劃,倘若慕容將軍有所不諱,則所從庶長乎?所從嫡子乎?”


    不等魯昌迴答,又說:“我今若或殺或俘慕容皝,反是為慕容將軍去一隱患也,此事我所不為。”就此索要糧秣、貢賦,答應隻要物資一到手,便可釋圍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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