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縣城內,梁犢正在安排東撤事宜,突然間得了稟報,不禁大喜過望,說好了,晉人殺來了,鄔縣有救!於是急遣人去與晉軍聯絡,同時請城中大戶準備些酒飯,以備恭迎王師。


    ——其實他還是年紀輕,曆事少,經驗淺,就沒想著先搞清楚晉兵究竟來了多少……


    故此陳安派往鄔縣探查情況的士卒跑出去沒多遠,迎麵便撞見了縣內來人,就此偕同而歸,稟報陳安。陳安當即把姚弋仲給搖起來了,告知此事。姚弋仲還說:“情事尚不分明,須恐有詐,還望將軍慎重。”陳安又怎可能慎重啊,當即便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且我等方入敵境未久,羯賊哪有設圈套謀我的功夫?汝可守此,我去鄔縣!”


    遂不聽姚弋仲相勸,急急地率部出城而去。當日黃昏時分,便有消息傳迴來,說陳將軍順利進入了鄔縣城,正在布置城守事宜,並且繼續向北方哨探。姚弋仲這時候的心情,和劉央前日是相似的——蒼天不公啊,怎麽越是莽夫,運氣就越是好咧?


    晉軍主力,絡繹逾山而來,就陳安離去這幾個時辰的功夫,又有千餘人開進了介休城,姚弋仲之心始定。但是很快的,羯兵也殺過來了……


    張貉率部於數日前離開介休,向西北方向一路殺掠過去,很快便搶空了中陽和隰縣,因為糧秣仍然說不上充足,乃打算再遣部分兵馬北向平陶,去跟麻秋分分果子。但既被賦予統領全軍的重任,張貉在稍稍吃了兩頓飽飯之後,還是打算返迴介休,前往山後去立陣築壘的,乃遣別將率三千軍先歸。


    然後遠遠地便即望見了城頭樹立著晉家旗幟,羯將大驚,急忙快馬歸報張貉知道。張貉也不禁驚愕,心說難道三弟已然戰敗了不成了?那麽險要的隘口,晉人是怎麽那麽快就殺過來的?急忙聚攏士卒,來奪界休。


    可是數萬大軍撒得到處都是,短時間內還真是聚集不起來,最終殺抵介休城下的,隻有不足萬人而已。姚弋仲急忙緊閉四門,登城護守,並且於城頭燃起烽火,通知後續來援的友軍。


    張貉策馬巡至城下,但見城上旌旗飄揚,默算其數,守軍應該在兩千左右。以五倍的兵力,強攻城池,恐怕損失慘重,而且必難在數日內便即克陷……


    終究介休城不甚大,隻要守軍足夠拱護四麵城壁的數量,並且士氣不墮、器械周全,則蟻附而上,恐難奏功,多半是要用到攻城器械的。但大型攻具難以輸運、攜帶,一般情況下都是臨時製造,那怎麽著也得需要三天時間吧?


    就怕這三日內,晉人繼續增兵,會源源不斷地自平陽殺來,則自己被夾在山地和城池之間,其勢危殆!


    於是張貉便在城下立營,一方麵急召包括郭氏兄弟在內的各部來合,一方麵分出一半兵去,南下以堵塞山口。隻要能把晉援阻擋在西河郡外,則介休城內一兩千敵兵,並不足畏。


    姚弋仲在城頭眺望,見狀略一思忖,便已明晰了敵將的布劃。他也擔心後路被斷,則自己和陳安如今所有這兩千餘人,都成孤軍,加上糧秣不足,必難守住介休和鄔縣。尤其你還得考慮,倘若石虎歸來,順利統合了數萬羯軍後,又該如何應對啊?


    於是召聚諸將吏,攘臂唿道:“羯勢若分,我可無虞,其勢若合,我無幸理。今彼既分,我又豈能容其複合?!”即選敢死士三百人,趁著張貉立營未穩之際,突然間打開城門,衝殺出來。


    這時候羯兵經過連日來的屠殺和搶掠,士氣不升反降——所以說流躥之兵、劫掠之卒,勢不能久——基本上人無鬥心。此前搶老百姓多輕鬆啊,隻是人大多跑了,不怎麽好找……如今卻遭逢晉軍,這才戰敗不過十日而已,餘悸猶在,怎麽敢正麵相拚哪?


    於是姚弋仲僅僅三百人,便即一鼓殺入羯壘之中,當者無不披靡。張貉率領親衛部曲,策馬前來攔阻,與姚弋仲連戰數合,不分勝負,但身旁的士卒倒跑散了將近半數,被迫撥馬而走。好在姚弋仲也沒期望靠著這麽一場搏命衝殺,就能徹底擊退數十倍於己的敵軍,既入羯營,便即四麵縱火,然後奏凱而還。


    張貉複歸其壘,澆息火頭,整頓士卒,竟然少了兩成……其實被晉兵臨陣殺死的並不多,卻有不少都趁機開了小差。他正感羞怒、惶恐,突然又得急報,說數千晉軍突出山口,殺散了才剛前去築壘的部隊,已然接近介休城了……


    張貉被迫下令全軍後撤,退守中陽城,以待各部來合——最主要的,等著石虎迴來。大王啊,因為諸將多數不肯從命,你留給我這副重擔,我實在是挑不起來……尤其是郭氏兄弟,最先與我分道,將來必要在大王麵前進言,嚴懲二獠!


    而郭氏兄弟也大概在同一時間,搶掠了中都和京縣後,率部南歸鄔縣。不過去的時候有六七千眾,迴來時不過四千餘人罷了,剩餘的受命北上祁縣,繼續去“搜集”糧秣物資。在二郭想來,如今咱們搶夠了四五天的吃食,應該能夠順利攻克鄔縣——但願那群刁民還沒逃走,可以容我等屠城泄憤!


    誰想卻得報,說鄔縣城頭樹起了晉家旗號。郭榮還不大信,說:“此必刁民趁機附晉,並用以惑我罷了。晉人豈能來得如此之快啊?”策馬抵近去觀察。結果城上梁犢見狀,故技重施,又再登堞而射,一箭正中郭榮坐騎的頸項。


    ——梁犢年紀雖輕,膂力卻強,尤擅使用五鈞的強弓,射可百二十步,隻可惜鍛煉年歲有限,導致精度略差一些,故而原本要射羯將,結果誤中其馬。


    那坐騎“唏溜”一聲,側翻倒地,就把郭榮給掀下來了,跌了個七葷八素。部曲才剛扶他起身,就聽一聲鼓響,城門打開,當先一騎,唿嘯而出,挺矛高叫道:“隴上陳將軍在此,羯賊可來試我鋒鍔!”


    郭榮當場就傻了——陳安來也,則晉人果然突破了山口防線,殺入西河、太原了麽?!急忙上馬便走。郭權在後,下令亂箭齊發,迫退陳安,堪堪救迴了乃兄。


    如此一來,軍無鬥誌——本是來剿亂民的,誰想卻撞見了晉軍……於是也如張貉一般,自退而守中都,同時遣人向晉陽方麵稟報——估算時日,石虎應該收複了晉陽吧,他啥時候才能迴來統馭三軍呢?


    ——————————


    且說郭殷、續鹹在占據了晉陽城之後,便即傳話給四野的百姓,說劉虎作亂,勾引鐵弗餘部來取並州,那些野蠻北狄,毫無憐憫之心,所過必然殘破,唯有躲入城內,同心護守,大家夥兒才有可能躲過這一劫。


    如此大張旗鼓,消息自然難免泄露——石虎就因此而先於晉人得到了稟報——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僅靠晉陽城內兩三千尚且迷茫的戍卒,再加四五千居民,是不可能守備這般雄城大邑的。


    郭殷在太原郡內根基深厚,續鹹自履任以來,也頗建立了一些威望,因而官吏宣揚二人之語,百姓大多篤信不疑,於是扶老攜幼,急歸晉陽——短短三日內,便充實了萬餘人。


    陽曲郭氏百年大族,又是將門世家——從雁門太守郭縕和陽曲貞侯郭淮起算——子弟中自然有不少通曉武事的,雖然沒啥名將,終究遴選青壯、控馭百姓,還勉強能夠稱職。於是郭殷署其子弟二十餘人為將,重新整頓士卒,更於城內選出兩千青壯來,嚴加整訓,用以守城。


    郭氏族人亦紛紛南下,打探消息,不久後便傳急報迴來,說石虎已然得信,正在兼程趕迴。續、郭這才召集耆老和將吏,實言相告道:


    “鐵弗雖惡,不如石虎,自石虎臨州以來,每常縱兵劫掠,複刻剝百姓,雖續使君百般求懇,而不改其素行,反而鞭笞、斥喝使君。前其南下,便擄平民數千相從,為奪晉壘,竟使彼等執木兵先登,以屍骸鋪路,始能突入平陽郡內。今其於平陽戰敗,不肯遽退,反嚴令續使君再征萬卒,並搜刮百姓之食,充其軍糧。續使君哀憫汝等,不忍見無辜填於溝壑,無奈而樹旗反趙,以迎晉師。


    “石虎軍中,實已糧盡,即其複歸,無奈晉陽何。我等唯奮力守城,不過七八日,彼必退去,晉軍旋踵即至,一州大小得安。倘或不然,石虎已宣命,要屠盡太原各縣生靈,不論國人、趙人,少長並誅,雞犬不留!汝等亦當知石虎秉性,此言豈能有虛啊?今父母妻兒,俱在城中,一旦失守,舉族俱滅,何如奮起一搏,以期蒼天護佑?


    “天必佑自強者,而必棄首鼠輩也!”


    耆老聞言,不禁麵麵相覷。就中有一人拱手問道:“未知二公叛趙投晉,其意果誠否?若然退去石虎,複受撫而歸趙家,或者據太原而自立,則我等庶民,皆為二公所累……”


    郭殷誠懇地迴複道:“汝多慮了。石虎素來兇暴殘刻,我等既背之,豈能再受其撫?彼其肯撫人哉?比及傳信襄國,晉軍早至城下,我等又豈敢與王師相抗呢?至於自據太原,更屬囈語,誰能以一州甚至一郡之地,拮抗天下?若無所附,我與續公首級,即汝等不取,亦將為晉人或趙人割取。


    “我實已命人前往長安,向裴大司馬投誠,汝等勿疑。”


    先前問話那人點點頭,乃道:“並州喪亂幾三十年,唯劉使君撫愛我等,民皆樂於效死。惜乎天不佑劉使君,王師退走,羯賊入境,石生猶可,石虎實欲殺盡我等!今若二公誠心歸晉,我等必唯二公之命是聽,死守晉陽,以待王師北來。”


    於是分派職司,登城護守,還沒安排妥當,石虎就趕到了。


    石虎本以為隻要自己一迴軍,續鹹、郭殷書生之輩,必然戰栗而降,要不然也棄城而走,誰想晉陽諸門緊閉,城上守軍無數,毫無開門相迎之意——甚至於還打出了晉家的旗號。他即策馬而臨城壕,唿喝續鹹答話。續鹹恐怕動搖城內人心,不敢不應,隻得穿戴鎧甲,由士卒以大盾遮護,戰戰兢兢地貼近城堞,旋即命人高唿道:“今我已降晉矣,太……汝可東歸,勿來犯我。”


    石虎大罵道:“無恥老狗,反複貛賊!昔汝窮蹙而降,我天王不罪,反倒授予重任,我家實不曾虧待汝,但有人心者,豈有複叛之理啊?!”


    續鹹命人對罵道:“華夷不並立……”這還是從關中流傳出來的口號呢——“況乎汝等羯賊,趁亂逞兇,害我百姓。石勒先逐劉使君,複殺戮我並州士民,我不過為保有用之身,暫棲敗枝而已,何言恩惠啊?且汝兇暴,幾非生人,實如野獸,更甚於石勒,而石勒竟命汝守並,則是欲屠盡並人也!我今順天應人,複歸於晉,唿應王師,汝若知機,可即退去,若其不然,必死於晉陽城下!”


    石虎暴怒如狂,當即摘下弓來,狠狠一箭,便朝城頭射去。續鹹大驚,匆忙朝後就退,隻聽“咄”的一聲,那支箭竟然穿透了遮擋在他身前的盾牌,粗大的箭簇距離續孝宗鼻尖不過一指之隔,猶在微微顫抖……


    續鹹嚇得仰麵便倒,好在身旁士卒趕緊伸手把他給攙扶住了。他當即叫道:“放箭,放箭,射殺此獠,天下可得太平!”然後掉轉身就走,再也不敢上城來了。


    城上亂箭射下,石虎卻立馬端立箭雨之中,一連數息,無一箭可以及其身者。隨即他緩緩帶馬歸陣,卻蹙著眉頭對跟隨而來的部將尹農說:“我觀城上放箭,雖然疲軟而不能傷我,卻可見人多勢眾,再加晉陽雄城,實不易克……今我所部不過數千騎而已,野戰卻敵,可敗萬軍,臨城登堞,卻非所長啊。而且糧秣又不甚足,如之奈何?”


    尹農也束手無策,最後隻得說:“大王今日一箭,老賊幾乎嚇殺,必不敢出城來攖我軍鋒芒。不如暫且立寨,先於四鄉搜集野民之食,使士卒飽餐,再募國人為兵,而驅趙人先登,或許可行……榆次在東,不過五十裏之遙,戍卒也有千餘,再加青壯,可以召來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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