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匆匆撤離堯祠,自然遺留下了不少物資、器械——為了輕裝上路,什麽帳篷之類什物,都隻好拋棄了——其中,還包括了上百斤的火藥。


    古來打仗,時常倚賴水火之力,所以軍中必備引火之物——不僅僅是為了生火做飯須用的火刀、火石——則晉人既有火藥,又豈有不帶之理啊?因此王澤臨行前,便將火藥與柴草都散布在堯祠內外,留下不良於行的重傷員,隻待羯軍迫近,先須引火,然後再自殺——當然啦,許諾戰後於其家必有重賞,即便國家不管,王將軍也會自掏腰包,管你父母一輩子,養你兒女到成年。


    既然是早有準備,自然火起得甚為猛烈,再加上堯祠中幾口水井又幾乎被晉人汲盡,張熊等乃被火頭所阻,輕易馳突不過。


    報至石虎麵前,石虎更為惱怒。好在已命大營中數千騎兵繞祠南下,率先接應,恰在此時趕到,於是石虎揮鞭斥退攔阻的部曲,便率這數千騎,前去配合張貉,追擊晉軍——隻有極大殺傷這支逃逸的晉兵,甚至取下王澤首級,才能泄我心中之恨!


    ——————————


    再說段明義率軍猛衝郭榮之陣,卻被羯騎左右馳射,所部混亂。郭榮見狀大喜,於是親自上陣,挺矛來殺段明義——聞報後麵還有晉兵趕來,則隻有盡快殲滅眼前之敵,才能再戰其後之敵;而至於眼前之敵,這滿身是箭跟個刺蝟似的晉將甚是悍勇,若能將之斬殺,必可事半而功倍。


    段明義正在大唿酣鬥,身旁士卒紛紛或中箭,或被矛而倒,逐漸地就把他徹底暴露了出來。郭榮趁機策馬馳前,一矛便向段明義心窩捅來。段明義揮矛抵擋,卻慢了一步——一則騎矛長大,不便步用,二則他渾身是箭,又奔跑上百步,激戰多時,體力早就接近衰竭了——敵矛正中其胸,並且順利地透甲而入。


    段明義大叫一聲,棄了己矛,探出雙手來,將敵矛狠狠攥住。以郭榮之勇,竟然連拔兩拔,都拔不出來,隻能矛尖上穿著敵將,順著坐騎奔馳之勢,逼得段明義步步後退。隨即郭榮棄了長矛,就腰下抽出刀來,平斬而過,割斷了段明義的咽喉。


    段明義大睜雙眼,眼中卻無驚懼、絕望,反倒微露喜色,他就這樣雙手牢牢攥者郭榮的騎矛,朝前一俯,喉部碧血如同瀑布般垂下。但因為有騎矛駐地支撐,竟然死而不倒。


    郭榮馳馬而過,眼角瞥見段明義的表情,不禁詫異——他都死了,還高興個啥呢?撥轉馬頭,便欲招唿部曲割取敵將首級,並且撿迴自家的騎矛,誰想才一抬眼,忽見在己陣之後,遠方地平線上,煙塵大起……


    這煙塵在起之前,先遠遠地點燃狼煙,以通報堯祠知道。是以才有小校指點,王澤愕然,幾乎為張貉所殺……王澤愕然的是,這又是哪兒來的援兵啊?難道說是平陽城裏發兵繞到南方,渡過汾水,再來接應堯祠的麽?你們有必要跑那麽遠嗎?


    或許因為氣候問題,這狼煙並不明顯,所傳遞的信息也很貧乏,見者不多,比方說蒙頭衝鋒的段明義就沒見著。然而段明義在胸口中矛,即將咽氣之前,卻隱約見到遠方煙塵大起,似乎還是我晉家旗號,故此麵上忽現笑容。隻是他當真迴光返照,視力見長呢,還是出現了幻覺,那就沒人知道了……


    然而晉援確實抵達了,完全出乎王澤等人的意料之外。


    原本王澤出征前,裴該就對他說過,因為糧秣不足,暫時能夠動用的增援,隻有你這一萬步卒,希望你可以配合劉央等將,堅守平陽城,直待秋收。然而王澤既去,裴該卻總是心神不定,數日後返迴長安城——因為傳報,虛除部並未東來,估計是去侵擾安定郡了——就召郭默、楊清商議,咱們還有沒有力量再派發一支增援去平陽啊?


    恰在此時,裴嶷來報,說已經派人跟周訪商量妥了,他將急貸一萬五千斛糧草到關中來,以應急需,而至於涼州方麵,雖然因為路遠而尚無消息傳來,估計張寔不會打咱們的迴票。楊清也報,說末將連續籌劃大半個月,分段輸運糧草,又再節省下了數千近萬斛糧,可以支撐更多的增援。


    於是裴該便遣北宮純率“涼州大馬”三千北上,增援平陽——主要是加強平陽城的機動力量,徒自籠城固守,終非長久之策。北宮純自渭汭渡過黃河,匆匆北上,恰好在莫懷忠離開絳邑後不久,進入了臨汾城,當即聽說王澤被圍堯祠,糧秣難入之事。


    北宮純二話不說,便即渡過汾水,前往絳邑,然後歇馬一宿,率部出城,直奔堯祠而來。他生恐王澤即將糧盡,士氣渙散,守不住堯祠,於是隻在途中點了一次狼煙聯絡,便即縱馬急馳。


    原計劃靠近堯祠十裏處暫歇,再遣哨探查看前線形勢,以定行止,誰想到迎麵就撞見了郭榮所部羯兵。“涼州大馬”馳騁慣了的,既然不及收勢,幹脆就一直朝前撞,郭榮指揮後軍才剛轉過身來,陣勢尚未完全,就被北宮純直透而入。


    此後的戰鬥,就基本上沒有什麽懸念了,三千羯兵遭到晉軍的前後夾擊,瞬間崩潰,郭榮僅得身免。隨即北宮純與王澤順利會師,再戰張貉。


    石虎恰在此時,率領數千羯騎殺來,這才救下了張貉。然而羯軍騎兵的精銳都受郭太統領,被留在了汾西,石虎此刻所部,多是些雜胡遊騎,戰鬥力有限,如何是名揚天下的“涼州大馬”的對手啊?若非北宮純遠來,又連續作戰,馬力既疲,人也勞乏,恐怕石虎本人亦不能幸免……


    王澤欲待退返絳邑,北宮純卻不肯,脅迫王澤掉轉頭來,進逼趙壘——因為他名位在王澤之上,自然可以搶奪全軍的指揮權。此時張熊等才剛突破堯祠,殺進南壘,結果南壘中又火起……慌亂之下,北宮純和王澤順利清除了趙軍布設在南壘外的數座營盤,繼而冒火突入南壘。張熊聽聞石虎已敗,隻得放棄南壘,退歸堯祠。


    於此同時,陳安已然率部大破郭權,暫舍牛羊不理,而直下高梁。高梁原本隻是一片廢墟罷了,郭權才剛稍稍建起些土壘,他所部既寡又弱,自然難當陳安的鋒芒——陳將軍困守平陽城已久,渾身氣力無從發泄,就此一殺就停不下手了。晉騎進入高梁之後,便即縱火,將存放在此處的上萬斛糧穀和數萬擔草料,一火焚之,然後掉轉過頭,直奔汾河岸邊,去燒浮橋。


    石虎才剛退返大營,便即連聞噩耗,無奈之下,隻得召還張熊、王華等部,一起去保浮橋。然而兵馬散亂,倉促間難以集結,更不可能保證其戰鬥力,再加上汾西郭太所部一破,陳川龜縮迴西平城中,劉央當即發兵半數,也直向浮橋而來。


    汾水上一場大戰,一直殺到紅日西墮,最終浮橋被燒盡,羯兵戰死和投水而死的甚夥,石虎被迫退返大營,而北宮純、王澤趁機複奪堯祠,甚至於北壘。


    ——————————


    石虎退返本營,計點損失,幾乎上萬。他又羞又氣,當即戟指郭榮、郭權——郭太尚在汾西未歸,生死不明——厲聲喝罵道:“都是汝等兄弟誤我!前不能阻晉援,後不能守高梁,東不能拒浮橋,西複中賊圈套!今日喪敗,汝兄弟難辭其疚!”下令將二郭綁縛出去,斬首示眾。


    郭氏兄弟於今日白晝的戰鬥中,確實多有失策,但除了郭太在汾西中伏,無可推諉外,其它幾仗,其實石虎必須負主要的指揮責任,郭榮、郭權以寡敵眾,以弱敵強,即便毫無錯失,估計也是打不贏的。


    石虎這是本能地在諉過於人,因為在他想來,論打仗,老子幾乎是天下第一,則在兵力、形勢占優的情況下,又怎麽可能吃敗仗呢?即便偶爾遇挫,又怎麽會敗得這麽慘啊?此必諸將之過也,我是被他們給連累了!他的這種脾氣,諸將吏也都深知,唯恐一旦開了這個頭——石虎於此前倒還沒有過戰後連殺二大將以塞責的先例——過不多時,自己也難免餐那項上一刀,於是紛紛出列,苦苦哀告求情。


    勸了好半天,石虎這才勉強消氣,即令將二郭並張貉一並推搡出去,各抽二十鞭子,以儆效尤——“暫寄汝等項上首級,以觀後效。若不能將功贖罪,異日必正軍法!”


    然後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參軍朱軌便出列奏道:“我今多處遇挫,堯祠得而複失,高梁和浮橋亦被焚毀,士氣低迷,實不宜再戰了。末吏之意,當遣軍北上,盡快收攏漫山遍野的牛羊,稍稍聚集些物資,然後便撤離平陽,暫歸太原,以待後舉……”


    話音未落,石虎拍案大怒道:“不過稍遇小挫,豈有退兵之理?!戰役謀劃,俱付汝等參軍,不能料敵機先,反而導我棄平陽而向堯祠,舍西平而屯高梁,乃至今日喪敗——尚敢嘵嘵不絕,亂我軍心嗎?!”當下下令,推將出去,斬!


    其實吧,涉渡汾水,轉攻堯祠,這是張群的主意,把糧穀、牛羊都安置在高梁,則是王續的主意,朱軌原本還好言相勸來著。隻是石虎為諸將所阻,不能遽斬二郭,胸中憋的這口氣難以發泄,偏偏朱軌不識好歹,恰在此時撞將上來,欲下苦口之良藥,那不斬他還能斬誰啊?


    終究二郭既為石趙重將,又是石虎的姻親,背後還站著大將郭敖,即便石虎一時激憤,殺了二將,過後也多半會後悔;朱軌既是故晉的士人,又沒有什麽靠山——張賓不群不黨,即便身在此處,也未必能夠保下朱軌——用來祭刀、塞責,真是再好不過了。


    諸將才剛保下二郭,實不敢再忤逆石虎之意,至於張群、王續,早就被石虎一句“汝等參軍”給嚇傻了,別說原本就跟朱軌沒啥交情,即便感情莫逆,這時候也是不敢主動站出來觸黴頭的——觸了也沒用,多半還要陪綁、伴死——於是盡皆默然無語。朱軌連聲哀告,卻根本無人理會,就被小卒按倒在地,捆綁起來,拖出帳外去了。


    石虎又想起來:“張貉部下有一騎,名叫馬馳,傳令不明,亦當並斬!”


    於是時候不大,轅門前便即掛起了兩顆血淋淋的首級來。


    再說郭榮、郭權遭到鞭笞,被打得滿背是血,被親兵輿迴自家帳幕休歇。二郭之營原本相鄰,於是過不多久,郭權就命人再將他輿至郭榮帳中——他年歲小,自然得他主動去找兄長商議。


    郭榮首先對兄弟說:“大兄中伏,生死不明,應當即刻派人涉渡汾西去尋找……”


    郭權就問了:“倘若尋到大兄,又如何處啊?”


    郭榮微微一愣,就問兄弟:“卿此言何意?”


    郭權壓低聲音說:“我等奉石虎之命,或守高梁,或南下堵截晉人,艱難苦戰,因其力不侔而導致喪敗,原本無罪,誰想竟遭鞭笞……而大兄實違將令,輕佻前出,致中晉人圈套,即便不死,倘若全身歸來,又不知石虎將如何處置他……得無如朱軌一般,會被懸首轅門麽?”


    郭榮聞言,不禁略一哆嗦,忙道:“大兄自與朱軌不同,何致於此……”


    郭權苦笑道:“石虎向來嫉賢妒能,又好諉過於人,實在不得不防啊。愚弟之意,倘若大兄尚且在生,不可遽歸本營,不如退歸西河,複經上黨,逃歸襄國去。一日之間,連番敗績,四萬大軍,竟喪十之二三,如今進退無據,本當撤離,奈何朱軌進言,反為石虎所殺……疲兵繼續逡巡於敵境內,不說扭轉局勢,恐怕想要全身而退,亦屬奢望了。或許我兄弟都將死於此處!


    “唯大兄既未歸營,不如逃迴襄國去,請父親大人向天王申訴,備言石虎雖然勇悍善戰,卻剛愎自用,不納將吏之言,輕賤士卒性命,實不宜使掌重兵,鎮定並州……


    “倘若襄國急下令,調離石虎,而別使重將——最好是父親大人——鎮守並州,我兄弟或可保全性命,否則,怕是要與石虎同死!”


    郭榮蹙眉沉吟道:“太原大王終究是我等姻親,小妹與其為妃,若如卿所言,是我等不念交情,相背於他……”


    郭權雙眉一豎:“阿兄,彼喚將我等推出去斬首之時,又何曾顧及過什麽交情?若非諸將懇請,此時轅門前高掛的,恐怕是我與阿兄的首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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