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下的趙軍,究竟有多少數量?


    根據樞部的研判,倘若石虎統率主力南下,數量很可能超過四萬;實際情況,平陽守軍在一萬上下,則能夠逼得劉央等憑城而守,不敢與敵平原對決,趙軍起碼也得在三萬左右吧。王澤所部萬人,就能夠與劉央內外唿應,一舉而摧垮石虎主力?可能性實在不大啊。


    尤其臨行之際,裴該也曾反複叮囑,說石虎善戰,此番氣勢洶洶地大舉南下,就總體戰略而言,其實屬於困獸之鬥——他若不主動出擊,等咱們日益壯大之後,西河、太原必定難守——則困獸是不可直攖其鋒的。王將軍你此行的目的,是要協助劉央,守住平陽,將戰事一直拖延到秋收之後,切莫貪功躁進,危害全局啊。


    這也是裴該不命甄隨為將的主要原因之一。固然甄隨並不象他外在表現的那般沒腦子,但求戰心切,過於急躁,仍然是其秉性和弱點——此前在沁水,他不就因此而差點兒掉了鏈子嗎?


    過去屢屢得勝,一是因為所當甚少強敵,二則事後檢討,確實有賭運的成分在內,但臨陣謀劃,是不可能全憑運氣的呀。打比方來說,謹慎之將,哪怕勝算在六成以上都不肯冒進;莽撞之將,有三分勝算就敢朝前猛衝;那麽甄隨呢?首先他在戰前確實會過腦子,其次當研判結果在勝負對半之上,他自然就會蠢蠢欲動了……


    因而有裴該的叮嚀,王澤不可能蒙著頭,一口氣衝殺到平陽城下去,而是行至中途,突然間轉向,東渡過汾水,最終在平陽城東南方向約十裏外的堯祠紮下陣來。


    幾乎與此同時,石虎親將精銳七千,別命大將尹農率五千雜胡,分道而出,打算在平陽城南二十裏外的汾水岸邊,與郭太相配合,阻擊甚至於包圍晉援,結果當然是莫名其妙地撲了一個空……


    傳說之中,平陽本是帝堯之都,故而早在前漢時期,朝廷便立祠於縣內,每歲祭祀。這座堯祠本在汾西,到晉惠帝元康年間,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因災毀損,於是重建於汾水之東,並增添舜、禹的神主,民間俗稱為“三聖祠”。


    堯祠建造在平原之上,地勢略高之處,總計有房屋數十間,外圍土垣,密植喬木,鬆柏森森,即便胡漢占據平陽之時,也都遣人看護,並不時加以修繕——終究劉淵是自命中國人,繼承炎漢基業的——正是絕佳的步兵屯營之所。而且由此向東,不到四十裏外便是襄陵縣城,則一旦戰敗,還有機會退入襄陵防守,不至於全軍盡沒。


    王澤曾經跟隨裴該兵入平陽,其後甄隨南調,劉央北上之間,他還曾經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平陽郡內最高軍事長官,對於附近地形自然熟稔。因而此前郭默、楊清等詢以諸將平陽之事,說倘若平陽城被困,雖有援軍,卻不能遽破重圍,隻能長期與賊對峙,則在諸位看來,援軍設營在何處為好啊?


    關鍵就地圖乃至沙盤來研判,平陽城周邊,方圓一二十裏內——倘若離得太遠,就很難跟平陽守軍遙相唿應了——除了一條汾水外,全都是大平原,基本上無險可據,實在不方便立陣哪。那就問問曾經駐守過平陽的將領吧。


    無論甄隨還是王澤,聽問全都指向堯祠,說隻有此處,才是最好的立營所在。


    所以今天王澤就直奔著堯祠來了,心裏還在想:“倘若此祠仍在汾西,則行動、策應,會更方便、穩妥一些吧。”隻是世間少有萬全的美事,大平原上能夠找到這麽一處地方,已屬難得,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消息傳入石虎耳中,石季龍不禁頓足罵道:“不想萬年前死人,也來壞某之事!”王續等趕緊規勸,說堯為上古聖君,大王不可妄言哪——況且誰告訴你他死了已經有一萬年了?


    石虎憤然道:“我若先分兵去取襄陵,則必不至此!”


    他太過關注於眼前的平陽城了,而且估計晉方的增援,肯定打南邊兒來,因而隻遣郭太南下騷擾臨汾、絳邑,就輕易放過了汾水以東的襄陵城。倘若提前攻下襄陵,則堯祠就被包夾在平陽和襄陵兩支趙軍之間,再給晉將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跑那兒去紮營啊。


    張群勸說道:“襄陵背倚霍山,也非易攻之城。倘若分兵往攻,兵少則難下,兵多則恐平陽晉軍趁勢殺出,實非善策……”所以前幾天我們才沒向你提出建議,去打襄陵,這得趕緊先解釋一下——“大王於此事,正不必懊惱。唯晉人來得如此之快,實出我等意料之外……”


    原本估算著,即便長安城預先就有準備,一得急報,當即發兵北上,那也起碼得再有個六七天才可能抵近平陽啊——除非輕騎來援,然而據哨探所報,這支前來增援的晉軍幾乎全是步卒。他們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哪?


    石虎險些脫口而出:“裴先生豈是汝等所能預料的麽?!”但最終卻隻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料敵本當從寬……”其實這句話也是“裴先生”當年所說的——“輕敵必致喪敗。諸位且為我寬料晉人,既屯堯祠,下一步會當如何謀我哪?”


    朱軌道:“我軍主力,為圍平陽,多在汾西,而晉人東渡汾水,於堯祠下寨,則與平陽之敵不易策應。故而臣料其行止,是先據堯祠,以覘我軍之動向。我若分兵渡汾往擊,則圍城之勢弱,平陽將更難下;若不往擊,或將北取楊縣,甚至於斷我後路,大王不可不慎哪。”


    石虎點點頭,就問:“我當如何應對才好?”


    朱軌尚未答腔,張群先搶先說道:“從來搏二兔而難得其一,今敵各有萬數,一據堅城,二憑堯祠,我若分兵而攻,恐怕皆難遽下。若隻攻堯祠,破其增援,則平陽士氣必沮,再攻不難;若繼攻平陽,堯祠之敵擾我後路,其勢危矣。是以臣請大王暫釋平陽之圍,全力東渡,以向堯祠。”


    朱軌擺手道:“張君所言,雖然有理,但實際施用,難處甚多啊。倘若釋去平陽之圍,則守軍亦可殺出擾我後路,且糧秣、牛羊皆在西平城內,距平陽近,而距堯祠遠,一旦遇襲,如何應對?”


    張群道:“自當命重將守護西平城……”那麽多糧食、物資,不方便跟著大軍東渡啊,而除西平城外,附近又沒有合適的屯積之所。


    王續插嘴道:“襄陵以北,有古城高梁,昔晉裏克殺奚齊、卓子、荀息,齊桓公乃會諸侯之兵,西向伐晉,至高梁而還,即此地也。據聞殘垣尚在,可以屯糧。”


    朱軌反問道:“糧秣渡汾而別屯,勞時費力,且若平陽之敵趁機殺出,又當如何處啊?”


    石虎聽他總是反問,不禁有些不耐煩了,就問:“則以朱參軍之意,我當如何應對?”


    朱軌拱手道:“我當使城南、城東之兵,略略偏向汾水,以防堵晉援,不使與平陽之敵相策應。則其援軍見不能進,正如某先前所言,或將北上以向高梁、楊縣。高梁小邑也,楊縣則殘破,其勢未必能如堯祠,到時候分兵擊之,破之不難。要在不使敵軍再北躥永安等處……”


    張群、王續正待辯駁,石虎卻一擺手,說:“張參軍所言,確乎有理,王參軍之語,亦合我心……”為什麽合他的心意呢?因為攻城實在是太艱難也太乏味了,還不如先全力去打堯祠,終究那兒沒有深壕高壁,也不用浪費時間和精力去造那麽多攻城器械不是?


    他本來就是個性子急躁之人,這幾天一直在攻平陽,卻始終未能得手,實感心煩意亂。結果朱軌你說什麽,可以放晉人增援前往高梁、楊縣?再怎麽殘破,那兒終究也有城牆啊,到時候我還得現造攻城器械——那麽沉重的玩意兒,當然不可能再從平陽城底下推過去——這累不累啊!


    還不如我直接率主力去打堯祠,倘若平陽之敵敢出來,那就出來唄,我隻要護得那十數萬牛羊——哦,現在估計不到十萬了——不失,後路被斷幾天,有啥大不了的?一旦晉軍離開堅城,踏上平原,我就不信以我優勢兵力,打不垮他們!


    石虎既已定計,朱軌乃不敢再提反對意見,隻得與張、王二人反複籌劃,確定了總體的行軍次序和路線。


    趙軍仍使郭太率騎兵遊弋於汾水以西,命陳川護守西平城,同時一南一北,監視平陽城內晉軍的動向。石虎自將精銳七千,先渡汾水,去攻打堯祠;郭權率主力合後,並且督運糧草、牛羊,從汾西的西平城轉移至汾東的高梁邑。


    其間設下埋伏,倘若平陽城內晉軍膽敢殺將出來,騷擾糧運,即可一舉而圍殲之!


    ——————————


    再說王澤既至堯祠,便即分派兵馬,構築營寨、工事。


    堯祠終究隻是一座祠堂,並非城邑,占地麵積和防禦力都相當有限——也就比平地紮營好一些罷了——他乃自居祠中,而朝向平陽方向,左右各立一營,互呈犄角之勢。


    具體援軍抵達堯祠之後,應當如何與平陽城相唿應,以及羯軍可能如何應對,樞部早就擬出了六七套方案,可以因應形勢變化而加以選擇。反正石虎左右不過三種動向罷了——


    一,見不能勝,撤圍而退……可能性很低,倘若羯軍真的退了,八成是偽退設伏,則我方萬不可輕率往追。


    二,分兵渡汾,以進取或監視堯祠,主力繼續攻打平陽城——則若所發軍少,王澤應當尋機擊破之,所發軍多,正好分薄平陽方麵的壓力,堯祠方麵則以堅守為要。


    三,主力渡汾來攻堯祠,而留部分兵力監視平陽——那樣的話,便需要劉央主動謀求破局之策了。


    前兩種動向,對於王澤的壓力都不甚大,他可以從容展布;而若石虎親將主力來攻堯祠,則固守堯祠的重要性和危險性,都要大過了守備平陽城。大都督曾雲:“料敵從寬。”王澤為此而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監督士卒趕修工事,以備即將到來的惡戰。


    不過他最擔心的,還是糧草問題。


    一萬大軍數百裏之遙,從河西趕來救援平陽,所帶糧秣、物資不可能太多,原本樞部的計劃,這一部分糧草先匯聚在安邑,再由安邑運至絳邑,絳邑方麵護糧北上。可是臨汾、絳邑之間,隻有莫懷忠的五百步卒可資調用,倘若羯軍主攻堯祠,是必然會遣軍襲擾乃至截斷運路的。糧秣倘若不足,那就隻能放棄堯祠而退往襄陵了……


    因此王澤一方麵分兵南下接應莫懷忠,一方麵遣使襄陵,要求縣中供輸糧秣——那小縣再窮,府庫裏多少也能夠掏出點兒東西來吧?


    準備尚未停當,已報羯軍於汾水上架設浮橋,欲圖東渡。王澤親將兩千兵馬前往阻截,殺散了先渡架橋的羯兵。但隨即千餘羯騎自上遊十裏外泅渡,兜抄過來,王澤見不易敵,隻得收兵退迴。石虎就此率領大股趙軍,順利渡過汾水,背水而寨,以逼堯祠。


    再說平陽城上,自然已經接到了援軍抵達的情報——雙方可以通過燃烽來傳遞簡單消息啊——隨即見大隊羯軍拔營而起,護送著糧車和牛羊,洶湧東向,就知道是去剿殺援兵了。陳安請令出城去截殺敵軍糧隊,劉央卻搖頭說:“賊自城前運糧,必然暗設埋伏,陳君不可輕動。”


    陳安道:“如長安先前所傳公文,此來增援,不過萬眾而已,若能與我相策應,或許可以擊退石虎,然若為羯賊圍困,甚至於覆滅,必傷城內士氣,到時候平陽恐不可守啊。我看今日之勢,石虎將主力渡汾前赴堯祠,若不趁機出城襲擾,則恐援軍危矣。我知劉將軍素來謹慎,然以小敵大,不出奇兵,恐難取勝哪!”


    姚弋仲站在劉央一邊,奉勸陳安說:“挫敵固可用奇,然若羯賊早有防備,則所謂奇兵,反陷死地,將軍三思。”隨即轉向劉央,建議道:“末將之意,且待羯軍主力皆渡,然後陳將軍再可率騎士出城奪占其壘,兜截其後,以應援汾東之戰。”


    於是城內暫且按兵不動,要到第二天,看看羯軍營壘上雖然仍舊旌旗飄揚,但很明顯多為空壘。乃暗遣騎士出城哨探,知道留在汾東的羯兵分為兩股,步兵多在西平城,而郭太之遊騎則巡弋於平陽城南。


    於是諸將聚會商議,咱們先出城去打誰為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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