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因為裴該小蝴蝶翅膀的煽動而改變。


    其實在原本曆史上,鬱律之遇害還得晚上幾年,賀蘭氏繼而又為其生下三子拓跋屈和四子拓跋孤,皆因藏匿於賀蘭部中而得免於難,並最終卷土重來。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那倆小子自然化作煙雲了,裴該更是記不了那麽詳細。


    他原本問起鬱律子嗣的問題,是想試探一下,拓跋內部還有什麽人物有繼嗣的資格,有跟祁氏、賀傉較量的手腕,將來或許可用。終究拓跋鮮卑雄踞草原大漠,其勢甚強,雖然目前是盟友,將來中原一統之後,卻有可能轉化為外患,乃不可不預作防範。若是能夠扶持其他勢力,分裂其部族,或許將來解決起漠北問題來,便要簡單得多了。


    本想從鬱律是否還有子嗣這個問題入手,漸次問到部內其他支係,因為在裴該想來,祁氏多半會把鬱律的兒子全都殺光的,所以這個問題本無意義,隻是投石問路罷了。誰想到意外之喜,竟然聽說了翳槐和什翼犍。


    當下便有主張,等到拓跋頭辭去後,他便吩咐裴熊:“我若遣汝前往賀蘭部,去迎接翳槐和什翼犍,汝肯往麽?”


    裴熊也不傻,當即明白了裴該的用意,就問:“主公欲恩養鬱律之子,將來好製約祁氏母子,以免拓跋為中國之患,確實是妙招。但既為主公之命,最好明遣使者,馳向賀蘭山,小人隻是奴婢,如何能夠擔此重任啊?”


    裴該迴複道:“我自會派遣部曲相隨,並與汝信物,使可取信於賀蘭部。然若正經遣使,難免消息泄露,更恐遲緩——汝舅父既想起此事來,但歸盛樂,汝以為,他會否稟報祁氏,前往賀蘭部中去搜殺二子呢?”


    裴熊想了一想,點頭道:“阿舅確實做得出來這種事。”


    裴該說對啊,就怕他在離開長安之前,就先派手下人疾馳返迴盛樂,那咱們這裏一旦動作遲緩,很可能棋差一著——“汝與我部曲十數人,皆騎快馬而去,汝嚐在北地,於周邊地理及賀蘭部必然熟稔,或許可以搶先一步……”


    至於賀蘭部是否答應交人,裴該倒並不擔心。就形勢而論,賀蘭藹頭捏著這倆小子就是燙手的山芋,巴不得趕緊拋出去;而論親情,他若不應我晉朝裴大司馬之命,估計將來祁氏派人前往,也是不肯交出來的,二子性命自可保全,以待我將來再加利用。


    交代完了裴熊之後,裴該便急召裴嶷、陶侃二人共往樞部,討論應對並州石虎的問題。


    郭默讓楊清將樞部意見匯總,向大都督詳細奏上——楊清已經和貓兒成了婚,又受拜揚威將軍,在大司馬三軍中風頭一時無兩,郭思道特意把他頂在前麵,也有向裴該獻媚之意。


    之所以前往樞部,而不會商於大司馬府中,是因為長安城內最精細的一具沙盤就收藏在樞部,而且搬運不便。這具沙盤涵蓋範圍很廣,東到海隅,西至秦州,北抵幽、並,南至江、湘——至於涼、交、廣、寧等州,實在偏遠,資料不全,還在逐步完善當中。


    整具沙盤鋪開來,長寬都超過了三丈,一般房間還擺它不下。好在裴該早有籌劃,於製作之初,便下令將沙盤等分為十六塊,一般情況下單獨搬出一二塊來即可,不必要全碼上——實話說若擺齊了,人在外側,都未必能夠看清楚最中部的兗、豫等腹心之地。


    所以這迴單論並州之事,尤其是其西部的西河、太原等郡,就光擺上一塊沙盤即可。楊清手執長杖,指點著沙盤,對裴該等人講解道:


    “此前拓跋南下,於九原以南受挫於羯賊,傳聞石虎擄得牛羊十數萬,馬匹上萬,其勢驟然雄大,乃成為我當麵的強敵……


    “原本計劃於秋收後大軍兩道齊出,殺向太原、上黨,然石虎既勢雄,或將於秋收之前,即主動南下來攻平陽——即不能勝,亦可蹂躪我領內,使我不能安然收割也。


    “好在並州多山,南北唯一道平地,尤其西河、平陽交界處,有霍山餘脈堵塞道路,則羯軍之來,主力唯取此道,不可能做大範圍的迂迴。我當於彼處山上層層築壘,以防堵羯賊,使不能輕易下平。”


    “然石虎所部,原不下兩萬,既得鮮卑馬羊,或許更能就地料兵,增至三四萬。倘若上黨支屈六再率部來合,料敵從寬,可有五六萬眾。我平陽駐軍尚不足萬,恐怕難禦……”


    裴該雙手按著沙盤的邊緣,一邊注目山川形勢,一邊凝神細思,聽到這裏,突然間開口,打斷了楊清的話:“其時河北石勒,會有何種動向哪?”


    楊清與郭默對視一眼,郭思道頷首以資鼓勵,楊清便繼續稟報道:“在末將等研判,去歲羯賊西守而東攻,今歲石虎得勝,則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改為——東守西攻。”


    隨即手中長杖一抖,指向沙盤之外:“石勒或將調派部分兵馬,入於上黨,替換支屈六全師以援太原,而在河上,則采守勢。隻是去歲大都督與賊對峙於河內,大損耗其糧秣,王從事等來報,襄國府庫空虛,乃不可能大舉以應西線戰事。


    “羯奴必將西事一以托付石虎,妄圖一舉突破重關,複入平陽,以調動我軍旅,消耗我物資。即不能勝,亦可使我關中兵馬無暇東顧。至於東線,既破段氏,乃可調幽州兵南下護守襄國,河北兵之一部,或直向樂陵,以攻邵將軍。雖然曹嶷俯首,青州全境收複,終究相隔大河,恐怕蘇將軍等難以全力應援,則中軍必將東向以救厭次。


    “如此一來,王師兩分,相隔千裏,相互間難以策應。且厭次距離襄國,比距離洛陽近便,與去歲形勢正好相逆,反倒是我軍遠出以禦敵,則敵耗糧一鍾,我須兩鍾……”


    裴該點點頭,補充道:“並州之勢亦是如此,我恐怕須從河東甚至關內運糧,以支應並州戰事,則損耗必巨啊……卿等有何對策?”


    楊清用長杖指點平陽、河東二郡內的數個位置,稟報道:“末將等以為,當先將平陽各縣之糧,聚於平陽;河東各縣之糧,聚於聞喜;若須關中贏糧,則先期運至安邑,預為大戰準備。我三軍亦當稍稍前出,即以整訓為名,先入夏陽、梁山,則隨時可經采桑津渡向平陽……”


    陶侃蹙眉問道:“既欲將兵前出,以備增援,何不自渭汭渡向河東,北上平陽,而要前抵馮翊北部啊?彼處多山,道路難行,即便渡過采桑津,百餘裏內也多山路,怕不易行……”


    楊清注目郭默,郭思道就解釋說:“倘若先期涉渡前往河東,隻恐為羯賊偵知,若止步以河西,便不易為敵察覺了。不過我等尚有一番考量,即援軍自夏陽涉渡,可以直下平原,緣山而北,路程要好走得多。隻不知大都督最終肯發多少援軍,倘若超過兩萬,恐怕夏陽一邑難以盡納,被迫要分散而至梁山,便不如齊聚以渡采桑津了。


    “此外,若石虎大舉而來,我軍卻自山間殺出,或可收促起不意之效,甚至形成合圍之勢……”說到這裏,瞥一眼楊清:“楊將軍更以為,並州之戰,徒守無益,若能前破賊眾,則或可複轉為攻勢,直下晉陽……”


    說白了,咱們先打一輪防守仗,然後等到秋收之後,糧食有了保障,就繼行兩道進兵攻取並州之策!


    “而並州平地狹窄,多處山嶺,正麵抗敵須由平處,唯攀山越嶺可建奇功!隻是我軍未必擅長山嶺戰,故須先於梁山等處演習之。”


    陶侃手撚胡須,不禁微笑起來:“年輕人好大胃口,守之不足,尚欲前出攻敵——果然銳氣迫人。”


    裴該歪過頭去問他:“陶君不讚成趁機收取並州麽?”


    陶侃搖頭道:“若能順利擊敗石虎,且於陣上大殺傷敵,自可轉守為攻,一切都須看戰事發展——樞部預作籌劃,並無不妥。”


    裴該點點頭,再度把目光轉向沙盤,緩緩問道:“倘若石虎果然秋收前來犯,關中及二郡糧秣,可資多少將士一月之需啊?”


    裴嶷接口道:“遊子遠亦知大戰在即,前輸一萬斛穀入於長安,此外核計各郡國府庫存數,若於秋收前動兵,最多不過資供兩萬正兵遠出。”頓了頓,又補充說:“此亦計算了糧運的沿途損耗;且這兩萬正兵,平陽守軍也包括在內。”


    裴該不禁蹙眉道:“如此說來,我隻能再遣一萬軍於夏陽待機,隨時增援平陽了……”特麽的鬱律真是廢物點心,白白把十數萬牛羊讓給石虎,他倒是吃飽了,我這兒可還餓著肚子哪!


    想了一想,轉過頭去對裴嶷說:“可命遊子遠向涼州商借部分糧秣……亦可向漢中周士達借糧,許諾秋收後歸還。”


    裴嶷點點頭,隨即問道:“聽聞拓跋的使者,已至長安,可是前來約定今秋夾攻並州之事麽?可否請拓跋先期動兵?”


    裴該一撇嘴,搖頭道:“拓跋不可恃!”


    隨即就把拓跋頭所提供的情報,大致向在座諸人介紹了一番,然後解說道:“既損牛羊十數萬,想必今冬拓跋必受饑饉,故此秋季必將南下,以劫掠新興、太原。且祁氏、賀傉方執政,也亟須一場勝仗來確立其威望。


    “隻是鬱律此前喪師,敗得實在太慘,拓跋力冏,多半是會多道並出,純以劫掠為務,而不敢直攖羯軍之鋒的。彼等欲以我先牽製羯軍主力,好方便其南下,故而遣使來長安約期。則我若遭逢石虎之攻,必不能說動拓跋先應;我若已敗石虎,北向太原,也無望拓跋來合……”


    說白了,今秋拓跋鮮卑就隻有劫掠之力,毫無正麵對敵的打算,無論咱們是守還是攻,這個盟友都基本指望不上啊——忘記拓跋吧。


    裴嶷不禁輕輕歎了口氣,低聲說:“鬱律果然該……當死!”


    就聽裴該又問郭默:“平陽、河東二郡糧秣,總數多少?我若將萬軍應援平陽戰事,長安是否還需要輸糧前往安邑啊?”


    郭默轉身從案上抽出一卷紙來,雙手呈獻給裴該,說:“二郡存糧之數,我等已向長史府行文求問……”其實長史隻是單獨職位,並無官署,更沒有開府的資格——除了“西域長史府”一家以外——但如今長安行台設十二部,隸屬於長史、司馬二職,則裴嶷、陶侃單獨一個人根本管不過來,隻得大募僚屬,人一多了,自然需要有專門的辦公場所,故而內部說起來,才有了“府”名。


    郭默說我們已經從長史府得著詳細數字了,經過反複核算,根據援軍數量而統計出了幾個數字——“大都督請看。”


    裴該接過紙來,展開來一瞧,果然其上明確標示二郡內各縣存糧數,以及運至平陽、聞喜兩城,再從平陽、聞喜運至永安、介休之間可能的損耗數,須用力夫數……最終得出幾個數字:倘若關中調五千軍往援,則不必多發糧秣;若調萬軍往援,需先向安邑運送一萬三千斛穀;調一萬五千軍往援,則須先運兩萬八千斛穀……


    運糧越多,需要力夫數量也越多,途中吃用,損耗比率將會增大。


    裴該心說這才對嘛,參謀部就應該多跟數字打交道,把糧食賬盡量做細——這正是他建樞部的主要緣由之一。從前計點力夫、糧草,都沒有專門機構負責,隻是由幾名參謀籠統核算,自然難免疏漏。如今的樞部,以郭默為掾、楊清為副,其下各級屬吏近百人,既有士人也有武夫,既能算數也會用兵,群策群力,做出的方案自然與從前不同。


    就聽楊清插嘴說:“末將還有一策,後方糧運,可由途中各縣戍卒接力完成,盡量少用屯民乃至編戶,則既可避免耽誤農事,損耗也小。”


    倘若從關中直接運糧去安邑,完了空著手迴來,總不能不讓人帶足迴程的口糧吧?而若一段段接力運送,交接後返歸所屬城邑,路途較短,則需要支付的口糧也少多了。


    裴該想了一想,就說:“若自始至終,皆用同一批人運送,方便管理;若分多段,核算為難……”注目楊清:“卿既有此議,可敢負起全責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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