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艾華在給衛因之的書信當中,總共說了兩層意思,一是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二則是——


    “彼等雖被迫附胡,卻肯與我貿易,且輸入兵器,有自守之意。此輩可引之為援也,不可無罪而攻伐之。今羯賊所據王土中,每多晉人塢堡,王師至時,若肯起而相應,則破羯不難也。倘君無罪而伐,所破雖止燕南諸堡,消息傳開,它堡必生疑忌,則恐將來不能策應王師。


    “大司馬以忠義教我等,以信諾行天下,若君無信,所壞非止君之聲名,更恐累及大司馬也,豈可不慮?”


    衛循見此,不禁悚然而驚,心說這腐儒所言麽,倒也有理……可是那麽多海船已然聚集了起來,倘若不再跑一趟燕南,將來還想驅策他們就很困難了……被迫寫信送去下密,向王貢問計。


    王貢迴書道:“燕南諸堡,若使得存,將來於大司馬收取並州後,君乃可直運青、徐之卒北上,約合段部及劉司空,盡取幽州,何必急於除去呢?然吾料孔萇必然率軍往攻,君可趁機應援,施恩於諸堡,難道彼等敢不獻出珍藏,以酬謝於君麽?即便無取於燕南,也可東向三韓,若伐韓而擄韓人,想必大司馬不會怪罪……”


    衛循得計,便再次駕船北上——船中仍然隻載了蘇峻先前借給的那兩千步卒,此外各家海商也聚集了千餘亡命之徒來合。燕南塢堡得訊,莫不將出金珠來,懇請晉兵往援。然而晉兵登陸之後,卻未能與段文鴦默契配合,導致被孔萇遣將所破,損失頗重。


    衛因之無奈之下,隻能暫且停舟岸邊,以接應燕南諸堡撤出家眷——當然啦,船票不便宜——孔萇率軍往攻,晉人也不上岸,隻以弓箭攢射,使趙軍難以靠近。其間衛循還分出一半舟船,東航三韓。


    當然啦,前此既已為趙軍所破,實在沒有什麽力量如王貢所說,前去劫掠三韓了,商人們隻是把從燕南所得珍寶販給馬韓貴酋,交易了不少的晉人迴來。這些晉人原本即為馬韓驅之為奴,那麽再轉運到江南賣給豪族大戶,稍稍填補釋僮令所造成的空缺,包括衛循在內,誰都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也不怕裴大司馬怪責。


    再說孔萇,前不能徹底驅逐晉舟,後又恐段氏進取燕國,搞得他是焦頭爛額。好在很快,石勒返歸襄國,就此事向張賓、張敬等人問計,乃推翻前命,要孔萇對於燕南塢堡,以招撫為主要手段。


    這些塢堡,隻要肯交出子弟去薊縣當人質,表態服從趙政,即可暫且存留——段氏大敵覬覦在側,你跟這些小土豪身上浪費時間和兵力,實在劃不來啊。至於與晉人貿易,亦可稍馳其禁,但——咱得抽稅!


    在新的方針指導下,燕南塢堡陸續複歸於趙,衛循也隻得啟航撤返青州。這第二趟北上,所獲遠不如預期,倒也不算賠本兒,對追從的海商們勉強算是能夠交代得過去了。


    隻是他本人被迫要將出一筆財貨來,填補蘇峻的兵員損失……


    因為此事,張賓等人乃認為,隻有先破段氏,才能保證幽州安泰——倘若沒有段文鴦的配合,即便晉船再來,也不敢深入內陸,不過癬疥之患罷了。於是襄國遣使宇文、慕容二部,約期夾攻段部。


    宇文遜昵延與段末柸情同兄弟,向來痛恨段匹磾,加上他本就已經接受了石趙西單於、北平郡公之封,自然滿口應承。至於慕容廆,仍奉晉朔,與石趙是敵非友,與宇文部也仇深似海,又怎麽可能應允呢?


    然而石勒所遣使者、濟陽人庾景卻勸說慕容廆,說:“段匹磾於趙為敵,於晉也是叛臣啊——此前囚禁劉越石,幽州晉人,莫不切齒痛恨之。則將軍往攻段氏,並非佐趙而背晉,實乃為晉鏟除叛逆也。倘若貴部南下,而劉越石遣使攔阻,自可退去,我主不怪;倘若劉越石無一言,則是默許將軍伐段——越石為晉之司空,實執並、幽軍事,將軍從其命,不失正道。


    “且既破段,則貴部所獲人眾,自可取去,所得田土、城邑,也可自據。我主唯恨段氏,欲滅之也,而無據其地、用其人之意。逮滅段之後,貴部但不逾界,我趙亦不東進,乃可為晉護守平州與劉越石。


    “越石東徙,其地蹙而兵寡,倘若段氏約同崔毖,再起逆謀,則越石危矣!將軍何不南下,破段而遮道其間,以屏蔽劉越石啊?以貴部之力,自然難以搖撼我趙,若相征伐,雖為晉之忠臣,卻自損部眾,又有何益啊?若能護佐越石,保安平州,孰言於晉為不忠呢?”


    慕容廆召集部眾商議,謀士魯昌、陽耽等都說,石趙攻伐段氏,必是為了消除身後之患,好全力南抗晉師,我等倘若參與,難免有助紂為虐之嫌。然而慕容廆的長子慕容翰卻說:“段氏前與劉司空失和,導致退出燕國,困守徐無,其勢日蹙,即便我部不發兵,難道孔萇而加宇文,便不能摧破之麽?


    “其地若為孔萇所得,羯勢更盛;而若落入宇文手中,彼與我有深仇,必再東向圖我,到那時,局勢便岌岌可危了。不如南下攻段,取其土地,安撫晉人耕種,我乃可與劉司空連成一氣,全力以圖平州崔毖。若定遼東,再與劉司空共西伐羯趙,方於晉為大功也。”


    其三子慕容皝、四子慕容仁等,亦皆讚同長兄之言。慕容皝還說:“兒請將兵南伐段氏,大人則不必動,倘若朝廷責問起來,罪在孩兒,必無損大人忠悃之譽也。”


    慕容翰搖頭道:“賢弟身份貴重,倘若朝廷責怪賢弟,則與責怪大人何異啊?此番出征,隻能愚兄前往……”


    ——慕容翰雖為長子,卻是小妾生的,慕容皝則在慕容廆嫡子中年齡最長,已被內定為了繼承人。


    於是慕容廆最終決定,以慕容翰為大將,陽耽為參謀,點集兵馬,隻等孔萇與宇文部動兵,便即南下夾攻段部。


    是年四月間,宇文遜昵延、段末柸自濡水附近入塞,攻打段氏之北;孔萇調集燕國、範陽、上穀等地兵馬,直向無終,攻打段氏之西;慕容廆得到確切消息後,即命慕容翰自昌黎入塞,指向遼西,以取段氏之東。


    三路夾攻——南麵則是海隅——消息傳來,段匹磾不禁手足無措,進退失據。他多次遣人去向宇文、慕容兩部約合,卻都遭到嚴辭拒絕——前者說是奉了趙國天王之命,絕不可違,後者說是為劉琨和幽州晉人複仇……


    段叔軍建議去請求劉琨發兵救援——起碼幫咱們牽製慕容軍——段文鴦苦笑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阿兄曾幽囚劉司空,則尚有臉麵請援麽?”段叔軍麵露慚色,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即便我等得罪劉司空,五弟與其有恩,不如遣五弟前往……”


    於是段匹磾就命人代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先向劉琨謝罪,完了說一旦我段氏覆滅,則整個幽州都將落入羯賊之手,且劉司空你也被迫要再度直麵羯賊……此乃唇亡齒寒之義,希望你大人大量,可以不念舊恨,拉兄弟我一把吧。


    段秀即攜帶此信,沿著海岸線一路東行,最終抵達昌黎郡內的賓徒縣,求見劉琨。


    此時劉琨之勢也已稍稍複振,但終究蜷縮於彈丸之地,難以有大的發展。他正在跟部下商議,希望能夠向慕容部商借兵馬,東向以伐崔毖——若能收取平州,便又有力量與羯賊相拮抗了。


    段秀攜書前來,哭訴於劉琨駕前,劉越石急忙雙手將其攙扶起來,說:“昔日若無賢弟,恐怕我等皆已落入羯奴之手了,則賢弟有難,又豈有不救之理啊?”


    但他本人的這種態度,卻遭到了絕大多數部下的反對,尤其是侄子劉演躥得最高,說若非段氏囚禁阿兄,導致人心不一,遂為羯賊所破,咱們如今還好好地呆在幽州呢,甚至於有可能趁著王師與羯奴惡戰之際,謀複並州……你都已經吃過不止一次虧了,還信段匹磾哪?!


    “此非以德報怨之舉麽?然而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隻有溫嶠溫泰真主張伸手援助段氏,即在劉琨麵前舌戰群群僚,反複申以唇亡齒寒之義。最終劉琨決定,段秀是我恩人,咱得保護起來,至於發兵救援段氏,不管是讚成還是反對,就目前而言,咱們都沒這力量……


    乃遣溫嶠前往慕容軍中,說其退兵,或可稍稍減輕段氏的壓力。


    溫泰真領命之後,便即策馬來至慕容軍中,求見慕容翰。慕容翰以問陽耽,陽耽說這一定是來請咱們退兵的——“我本不願南攻段氏,但既已發兵,豈有空手而迴之理啊?公子麵會溫泰真,若從其命,則有負君父之托,若不從其命,又傷君父忠於朝廷之誌——還是不見為好。”


    於是慕容翰就借口說軍務倥傯,暫時無暇召見,隻派人把溫嶠軟禁起來,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溫嶠呆了兩天,便已明識其意,想要幹脆我去找慕容廆宣命吧,慕容翰卻又以道路不靖,恐傷司空使者為辭,關著不放他走……


    於是三路兵馬合圍,城邑陸續陷落,部眾泰半散去,段氏遭逢前所未有之大敗。最終孔萇攻克了徐無,生擒段匹磾、段叔軍兄弟,上了檻車,押往襄國——隻有段文鴦苦戰得脫,隨即領著部曲三百餘人沿著海岸線南下,前往厭次投靠老朋友邵續去了。


    基本上北平、遼西兩郡膏腴之地,皆落石趙之手。宇文遜昵延不敢與孔萇相爭,乃一路東向追趕敗逃的段氏族人和晉人,誰想到慕容翰在北平郡東張開大網,守株待兔,把這數萬人丁全都給一口吞下了。


    宇文、慕容,本有齟齬,長年相攻,則兩軍遭遇之後,自然難免動起手來。宇文遜昵延還沒有做好全麵攻打慕容的準備,不打算在此處浪費兵力,可也不舍得就此退兵——我們都追了好幾百裏地了,結果獵物被汝家垂手而得,焉有此理啊?你多少總得給我吐出點兒來吧?而且將來兩家在故晉地的分界線,咱們也得好好商量商量。


    欲命其侄悉拔雄前往慕容軍中商談,悉拔雄卻不敢去,反倒建議派段末柸前往,理由是:段末柸作為段部貴酋,他去索要部眾名正言順啊,至於那些晉人,便讓給慕容家好了。


    段末柸論起武勇來,本為遼東三部之冠,人亦倨傲,於是不多加考慮便即馳向慕容軍中。慕容翰聽說是此人來了,不禁大喜,對陽耽說:“雖違劉司空之命,若能獲此罪魁,亦足抵過了。”便於帳中暗伏刀手,等段末柸進帳之後,當即蜂擁而出,亂刀斫下……


    既殺段末柸,慕容翰複將段氏部眾交還給宇文遜昵延,致書說:“我為晉事,必殺末柸;君為趙事,滅段可止。今將段氏一族相讓,兩家即以盧水為界,各自罷兵。君若不懌,自可來戰,我有鐵騎五百,嚴陣待君。”


    宇文遜昵延雖然大怒,卻也無法可想——關鍵宇文兵是被慕容軍殺怕了的,就此見陣,實無勝算——隻得將段氏殘部交給段末柸之弟段牙統領,使遊牧於盧水以西,然後撤歸塞外。


    至於慕容翰,等到確定宇文軍退去之後,他才放出溫嶠來,鞠躬如也,反複致歉,並將段末柸的首級獻上,請溫泰真帶給劉司空。同時他還拍胸脯保證,說隻要有我慕容氏在幽州東部,必可保障大司空,不使其受羯賊之逼。


    溫嶠知道段氏多半是覆滅了,則事已至此,難以挽迴,能夠得到段末柸的首級,已屬份外之喜……趁機就試探慕容翰,說貴部肯不肯應大司空之邀,合兵去討伐遼東崔毖呢?慕容翰繼續拍胸脯,說此事都在末將肩上,必會說動家父,將整個平州完完整整地奉獻給大司空。


    大軍凱旋而北,慕容廆得報大喜,便命慕容翰留守盧水以東地區,將收留的晉人安置在彼處,開荒墾種。慕容皝表麵上誠心誠意向父兄恭賀,暗中卻難免起了嫉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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