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詔命下達,裴該東出勤王之前不久,他先派了兩個人離開長安,啟程東向。


    這兩個都是其從弟,一為裴通裴行之,一為裴湛裴義深——裴湛是奉命前往洛陽,去為裴該亡兄裴嵩營建衣冠塚。


    裴嵩昔日在蓬關為陳川所害,隨即便草草地埋葬了,具體位置,就連家仆裴服和收留裴服的陳午部將李頭也不大清楚。其後裴該率軍北伐,收複河南郡縣後,即命裴服前往訪查,可惜尋訪了許久,全無消息。因為裴該的靈魂來自於後世,對於那位名義上的兄長並沒有什麽實際的親情,故而此事既然一度耽擱下來,乃因軍政事物倥傯,逐漸地竟至淡忘了。


    直到在學校裏被範宣背後指斥,說他“不識禮”,裴該這才覺出不對來,終究身處此世,還頂著聞喜裴氏嫡傳的名頭,則於世俗禮法,是不能夠不多加上心的。即便找不到裴嵩的遺骸——這在亂世中也是常事吧——但其廬墓,還當建造,以便祭掃。


    於是便命從弟裴湛代表自己,前往洛陽郊外,就在裴頠的墓旁,為裴嵩營建衣冠塚。裴頠壯年而為司馬倫所害,以草席裹身,葬於城外,其後晉惠帝反正,追複其本官,以卿禮改葬——還是在洛陽郊外,因為老家聞喜已然陷在賊手。而等到裴該收複河東,裴嶷等建議將裴頠之墓遷迴原籍,裴該就笑著對裴嶷說:“則叔父百年之後,也望歸葬裴柏之側麽?”


    裴嶷聞言,不禁愕然——那我不歸葬祖墳,難道還能葬於別處不成麽?但覺得裴該話裏有話,就不急於迴答,反問道:“文約之意如何?”


    裴該笑笑,說:“我曾有言,身之所在,便是裴柏。惜乎叔父但戀樹而不戀人。”


    裴嶷趕緊拱手:“文約何往,我自然追隨。”你要是歸葬聞喜,那我也迴去;你若沒這個打算,那我……還是跟著你比較穩妥啊。


    裴該這是特意要跟老家眾多族人做切割。具體將來自己會走到哪一步,要看形勢變化,他也還沒有太深入地考慮過——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強迫著自己不去提前妄想——但天下大定之後,必然要削弱世族力量,盡量釋放被大家族侵占的土地,分田給普通農戶,這是籌劃已久的方略。既然如此,不妨暫將自己與漢光武作比,他可不希望再出現什麽“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的事兒來……


    因此就以裴頠之墓乃先帝所立,不可擅遷為借口,婉拒了裴嶷等人的請求,讓老爹仍跟洛陽郊外躺著。既然如此,那麽新建裴嵩的衣冠塚,自然也得在洛陽了。


    至於裴通裴行之,他被裴該特命為聞喜縣令,迴老家去整頓家務事。


    按例,本縣之人不得在本縣任官,但裴該既執權柄,他這麽小小地破壞一下製度,是沒多少人膽敢出言反對的——陳頵為拾遺,負有諫諍之責,倒是提出來過,但未切諫。裴通乃得到裴該的授意,既入聞喜,交接印信後,便即乘車馳往本家而來。


    裴碩等人急忙出塢相迎,裴通指點著偌大的莊院,撇一撇嘴,說:“國家既複聞喜,且滅胡逆,驅羯賊於西河以北,境內平靖,則我家還須建塢堡、立垣牆,等若城邑麽?難道想用來抗拒王師不成?”


    裴碩趕緊承諾:“是老朽之失,理當即命子弟平壕、毀垣。”


    這也是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一方麵,裴軍既複河東,則以薛氏為首,紛紛撤去了舊日所建的堡壘,就連牢固不拔的薛強壁也給扒了——薛寧撤此堡,多少感覺有些肉痛,但考慮到此堡以兄子“薛強”為名……扒了也好——裴碩仍舊拖延著不拆,是因為縣中並無明令。既然今天裴通當麵指出,還把話說得很重,則裴碩又豈敢抗命啊?


    另方麵,裴該曾經恐嚇裴碩,說要“破裴氏而伐裴柏”,裴碩也擔心不毀垣牆,被裴該逮著動手的借口。對於裴該刻意要與家族作切割,進而弱化裴氏,即便裴嶷等人也皆不能洞察其真意,裴碩自然更是理解不了的。在他以為:因我久執裴氏族政,而裴該少小在外,則彼不但與族人毫無親情,更唯恐難以複收族權,所以一定要打壓我,以及過往在族內橫行之輩……


    其實裴碩心說,我本無擅權之意,此心天日可表,偏偏為時勢所迫,惡了裴該,乃不容我剖肝瀝膽,仔細分辨……


    也是我自入胡營,便已存死誌,結果人老了,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竟然在裴該麵前也要以死明誌,則在對方看來,實有要挾之意了。


    他擔心裴通此來,就是奉了裴該之命,來搞大清算的,由此才趕緊答應,會盡快拆除已無必要的防禦設施;隨即還暗示裴通,大司馬既然國事繁忙,不克歸鄉,則不如由縣尊你來暫理族事吧,我早就想交卸這副重擔了呀。


    裴通卻假意不明其意,並不表態,隻是請裴碩等人領引,先去觀覽了裴柏,然後祭掃祖墳,又入祠廟拜過了祖宗牌位。當天晚上,裴行之雖然留宿莊內,卻婉拒了裴碩的設宴款待,而以途中勞累為辭,早早地就返迴寢室去了。但他並未熄燈睡下,而是端坐室中,似有所待……


    果然不出其所料,黑更半夜的,陸續有族人來訪。


    裴碩既執族政,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依附之而得實惠,有人疏離之而遭抑壓,這也是情理中事,憑誰任事,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即便端平了,該不滿的還會不滿。此前難以搖撼裴碩之權,誰都不敢主動跳出來發難,於今裴通奉裴該之命來此,這是有變天的跡象啊,自然那些反對派會絡繹不絕地跑來向裴通告老族長的刁狀了。


    裴通此來,既得了裴該的授意,也受過裴嶷的指點,於是逐一接待那些摸上門來的族人,逐漸剖析情勢,把裴氏內部的派係、紛爭,摸了個八九不離十。如此留宿三日,裴碩一顆心就一直高吊著三天,但他也不敢製止那些小人,怕會把紛爭擺在明麵上,則對依附自己的親眷更為不利。


    裴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可以犧牲啊,我本疏族,且無子嗣,有什麽可爭的?但希望裴通此來,不要妄害族人性命,對於過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


    三天之後,裴通主動要求查看族譜和族內田契——這是以縣令身份下達的命令——裴碩不敢隱瞞,備悉呈報。裴通觀覽之後,也不禁大吃一驚,這才知道裴氏一門男丁竟有千餘,若加依附、奴婢、佃客,人口上萬,有田地近萬頃……也就是說,聞喜縣內八成的人口、田土,都在裴氏!


    由此就問裴碩:“朝廷於占田自有製度,我家逾製十數倍,奈何?”


    裴碩解釋道:“其實族內多數家,皆已分爨……”分爨就是分家,那既然不算是一家人,占田數目就不能再按一家算吧,不可能僅僅因為同宗就歸為一戶了——“前因胡寇淩逼,無奈而始複聚。”


    裴通便道:“既如此,今胡已亡,理當再分。”裴碩聞言,不禁麵露難色。


    裴通也知道裴碩不過是砌詞狡辯而已,以當時的風俗,舉族聚居,分爨單過的不會太多。況且此前分合之間,田地、房屋多入本族之手,再想拆開來,難度相當之大。前幾夜跑來控訴的同族,多數就宣稱某屋、某田,本來是我的,後為本家所奪,說是統一安排,結果改分給我了貧居、瘠田——老賊裴碩太也不公!


    至於其言真偽如何,裴通倉促間自然難以分辨——而且他也並不想真去搞什麽調研,把內情捋清楚。


    於是趁機就把這些刁狀略向裴碩透露一二,並且提出分家之議。對於前者,裴碩自然忙不迭地喊冤叫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自恃掌握族權以來,盡量秉持公心,沒想刻意打壓什麽人;對於後者,則極言難為——


    “縣尊容稟,同族聚爨,已曆數世,相互扶持,漸成習俗,願意分居者寥寥無幾。且欲分爨,即當分以房屋、田土,多寡難定,易起紛爭,實非易事啊……”


    裴通心中暗笑:你剛才不是說過去很多家都是分居的麽?跟你這會兒的話前後矛盾啊。


    裴行之乃是其父裴粹在洛陽任職時所生,其後跟隨著父兄輾轉各地,直至入長安為郎,他跟裴該一樣,除了偶爾幾迴族祭之外,基本上就沒怎麽迴過聞喜老家,對於族內情況並不了解。但當時豪門世家遍地都是,內部大致是何種情況,他心裏多少也是有點兒數的。


    先不提亂世,同族聚居,主要目的是尋求依靠——就理論上而言,當縣鄉內尚有外姓的時候,則族權對於族人的壓迫,總比對於外姓的淩逼要來得輕微一些。則疏族庶流依靠宗族,可以狐假虎威,近支嫡派依靠宗族,可以收獲更多利益,故此總體而言,是很少有人願意分爨的——依附、奴婢、佃客不在此列,那純粹是因勢所逼,不得已而附列門牆之下。


    當然啦,家族擴大到一定規模,也會有人起意分出去單過。一種情況是因仕宦而被迫遷徙,逐漸疏遠本族——東裴(裴武、裴嶷)和西裴(裴苞、裴粹)兩支,就都屬於這一類;其次是感覺自家有更好的發展前景,擔心遭到宗族、嫡流所抑壓,故而主動遷出;第三種情況則是族內田土不足耕種,被迫要到別處,甚至於別鄉、別縣尋找活路。


    就目前而言,聞喜本家似乎並不存在這些狀況。首先是誌廣、才強者,多數於亂世之初即已遷出了,甚至於客死異鄉,至於留居本籍者,多半都是些純粹的土地主甚至老農民,沒啥膽量和本事可以獨闖天下;其次,曆經兵燹,聞喜縣內百姓多死,戶口多失,裴氏更趁機大量兼並土地,暫時還不存在無地可耕的問題。


    這會兒要他們分家別居,即便裴碩首肯了,估計也沒誰願意響應——即便那些不滿裴碩掌權之人亦是如此。


    於是裴通先尊稱裴碩一聲“叔祖”,假意純粹站在同宗的立場上,向對方剖瀝肝膽——“孫兒奉命守牧聞喜,見縣內戶籍、田土,十有七八在我裴氏,自然政務難理,租稅難調……”


    裴碩正要開口插言,卻被裴通擺擺手給攔住了。裴通知道老頭兒想說什麽,不外乎既為同族,我們自然支持你理政啊,具體租賦,肯定也會供應不缺,等等。因而他笑笑說:“編戶易理,小民易治,而世家難以統馭,其權不入公門,而在族中——叔祖也是做過郡守的,於此等事自然心知肚明,無謂敷衍孫兒。”


    假話、空話、套話,就都別說了吧,具體宗族對地方官員權力的掣肘甚至於侵奪,有點兒見識的人都能瞧得出來啊。


    裴碩長長吸了一口氣,略拱一拱手:“縣尊在上,不敢稱祖。但請明言,大司馬欲如何處置於我,及如何處置裴氏?我前掌族政,實無幹才,遂使一族於胡治下委曲求全;然我本無背晉之心,族人也不敢自外於大司馬。倘若大司馬心存怨懟,碩願一肩擔之,生死從命;唯望勿伐裴柏枝葉,勿斷裴柏之根。


    “自始祖陵公封於解,居於河東以來,綿延千載,傳今二十餘世,始得雄踞一縣,名聞天下,實非易事啊。大司馬以裴氏嫡流,位極人臣,得執國柄,及縣尊叔、兄等亦列高位,消息傳來,一族歡慶,無不引領而望王師之至,胡寇之逐,皆欲以身捍衛大司馬,如縣尊等一般,豈敢複有他念啊?


    “唯裴氏興,裴柏茂,始有巨光公(裴茂)、文行公(裴潛)、季彥兄(裴秀)及逸民(裴頠)之功業;唯裴氏盛,始能為大司馬之羽翼,佐之直上青雲。未知大司馬何以不慮此,而定要責難於同宗呢?”


    裴通冷冷地聽老頭兒說完這一大套話,嘴角略略一撇,反問道:“大司馬才略天縱,艱難百戰,始得成功,若說有恃,所恃父祖之舊勳也,宗族之能善輔者,也不過我等而已。至於聞喜本族,有何功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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