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在孟津歇了三日,自稱腿傷已愈,便即率兵東進,與甄隨主力合流。


    他當然不可能一直縮在後麵不動,那樣假裝受傷的西洋鏡就會被揭穿了。就目前為止,甄隨還以為這位楊部督頗為勇猛敢戰呢,故而青眼有加;倘若假麵具被拆穿,則甄隨對於麾下無用之將會是什麽嘴臉,楊清想起來都會覺得膽寒。


    最起碼,甄將軍哪天心情不好,就會找理由把他楊清綁起來親手鞭上一頓吧。然後若是抽上癮了,說不定見天兒心情都不好……


    楊清抵達溫縣之時,聽說甄隨已然揮師北上,去迎戰趙軍,他便急忙從後追趕,會及於野王以南地區。此際趙軍一分為二,部分北渡沁水,部分就橫亙在野王、溫縣之間,經過探察,當麵敵軍不下兩萬之眾。


    賊眾我寡,諸將皆主張持重,深溝高壘,暫不與戰,以待李矩出野王城來南北夾擊。甄隨對此大不以為然,但可惜沒把“呂先生”帶在身邊,實在不方便指點形勢、侃侃而談,以駁斥諸將啊……恰好楊清到來,甄隨就隨口問他:“小楊汝又如何看?”


    楊清擅長揣摩上官之意——況且,甄將軍肯定想打啊,他的心意還用猜測麽——想了一想,便道:“末將以為,李府君必不肯南下與我夾擊羯賊也!”


    隨即解釋,說:“羯賊分軍北渡,必是要去打通太行隘口,放上黨兵入於河內。我軍總數,本弱於賊,倘若賊更增兵,而祖大將軍又不知何時才能渡河來援,則恐河內之勢危矣!是故李府君必望我等牽絆城南羯賊,而自將主力北上,去封堵太行隘口。”


    甄隨聞言大喜,但表麵上卻反倒撚著虯須,作勢沉吟,隨即說:“小楊所言,大是可慮啊……既如此,我等又當如何呢?是直進以摧破當麵羯賊,還是如諸將所言,畏怯避戰呢?”


    諸將聞言,不禁麵麵相覷,心說你都說出“畏怯避戰”四個字來了,還問“又當如何”?


    楊清便道:“末將見識淺陋,諸位將軍既主持重之議,想必比末將更識敵我之勢吧。隻是在末將想來,李府君未必能夠摧破羯賊,則一旦放上黨兵出隘口,於我軍大不利。倘若將軍以為,我軍有可勝之道,不妨試攻當麵之敵,倘若能夠將其摧破,則可進入野王,增援李府君。且羯賊聞南路敗,北路就此收兵,亦未可知。”


    甄隨點點頭,隨即就問了:“當麵敵軍,是誰的旗號?”


    王堂道:“探馬偵得,是賊將桃豹。”


    甄隨乃笑道:“大都督昔日曾經陷身羯營,於羯將多所熟悉,日常也與我等說來——蘷安智勇兼備,孔萇詭詐多謀,支雄有什麽信布之勇……至於桃豹,不過一莽夫而已。且我往觀敵陣,散亂不整,即便兵力兩倍於我,又有什麽可畏懼的?”當即一拍桌案:“來日決戰,必破此獠!”


    周晉提醒他說:“桃豹雖然無謀,終究是羯賊宿將,則其布陣,不當如此散亂——恐怕是誘我之計,將軍不可不防啊。”


    甄隨聞言,略略皺一下眉頭,隨即側過身,偷偷拋給了楊清一個眼色,問他:“汝以為如何?”


    楊清心說你就是讓我給你找理由,好發起攻勢唄。當即拱手迴複道:“此前賊兵分守三城,並非同一統屬,其主力當隨石勒渡沁北上了,所留必非精銳,則桃豹不便約束各部,導致散亂,也在情理之中。”頓了一頓,又道:“然周將軍所言也有理,敵軍既眾,恐怕別出以撓我後,末將請命巡行大營與溫縣之間,必不使賊謀得逞!”


    你去正麵打吧,我跟後麵逛遊就得了。


    甄隨大喜,撫掌道:“小楊確實忠勇啊,此言大是有理,非常有理!”就此確定了明日決戰,他與郭誦、王堂等前出,周晉、楊清守營。


    翌日兩軍交鋒,甄隨又想親出衝陣,被郭誦好不容易才給勸住了。郭聲節說:“將軍為全軍主將,豈可擅離中軍啊?軍若無將,必難調動——末將請代將軍前出,摧破敵陣,取桃豹首級來獻!”


    甄隨無奈之下,隻得找準一個空檔,命郭誦率部直插桃豹中軍將旗。郭聲節挺矛酣戰,羯軍三阻三卻,由此戰至午前,桃豹終於大敗而走。


    其間確實有一小股羯軍繞至戰場之側,周晉得報後,即命楊清前出抵禦。楊清雖不情願,卻也不敢抗命,隻得硬著頭皮,領本部六百人前往。他終究也是曾經跟著老長官周晉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再加上要麵子,故此當正麵敵兵,無可逃避之時,也被迫是會賈勇而上的。


    ——有些人就是這樣,事不臨頭,能避則避,事到臨頭,卻也不肯輕易退縮——太丟臉啦!


    羯軍也不過五六百人而已,與楊清所部數量相若。楊清乃使輕騎左右包抄,自將步卒前突,稍一接觸,羯軍便退。楊清斬獲十數枚首級,奏凱而還。


    等到桃豹退卻,甄隨便即下令追殺。郭誦建議說:“窮寇莫追,還當急入野王,增援李府君。”甄隨笑道:“若能大殺傷賊,又何必前救野王?即便被羯賊打開了太行隘口,放出上黨兵,我若能掃盡沁南之賊,亦足相抵了。”


    其實他心說上黨兵來又如何?老爺可以把你們一鍋端了!


    郭誦固請,甄隨便命其率本部返迴野王,去聯絡李矩,而自將兵馬猛追桃豹。兩軍就沿著沁水南岸奔逃、追逐,桃豹數次組織兵馬斷後,皆被甄隨輕鬆擊敗。甄隨認為:“賊必欲遁入州縣——若能逼其北渡,而我半渡擊之,可以全勝!”乃遣百輕騎直取州縣,嚐試斷絕桃豹敗逃入城之路。


    果然桃豹見不能順利逃歸州縣,便即於州縣以西約十裏外,急渡沁水。甄隨追至河岸時,紅日已逐漸西墜,遣兵哨探,說此處水麵已然封凍,而且岸低河窄,羯軍直接就跑到對岸去了,恐怕追之不及……


    甄隨大叫道:“彼既可渡,我豈不可渡麽?!”策馬便要踏上冰麵。周晉率領楊清等部匆匆拔營來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狀急忙上前,一把扯住甄隨的馬頭,說:“我力將竭,倘若賊兵在前設伏,或有接應兵馬,那便危險了呀,將軍三思!”


    甄隨乃命等候過河偵察的哨騎還報,本部兵馬略作休整,卻先不必紮營。時候不大,有哨騎返迴稟報說:“桃豹渡過沁水,急向東北方向而去,果有一軍接應……”


    甄隨忙問:“是誰的旗號,有多少人?”哨探迴答說:“不過數百而已,但中有錦傘蓋,及數十麵黑旗……”


    甄隨聞言,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大喜道:“錦傘蓋?得非石勒在此麽?!”不再聽從勸阻,一馬當先,即率全軍急渡沁水。


    他過河之後,果見桃豹敗兵以一頂錦傘蓋為核心,正在徐徐收攏、整隊。甄隨不待全軍渡畢,當即領兵前出,直取那頂錦傘蓋。趙軍當即崩潰,各部分散而逃,直接就把錦傘蓋給亮了出來——傘蓋下一人,黑馬金甲,身高近丈,隱約瞧著正是石勒!


    因為石勒的相貌與中原人不盡相同啊。


    甄隨大唿道:“羯賊休走,來吃老爺一矛!”直向傘蓋之下殺去。那“石勒”怒目圓睜,恨聲道:“莽夫豈敢犯朕禦駕?!”當即舉起弓來,搭上支重箭,朝著甄隨當胸射來。


    甄隨看得真切,即用矛杆一撥,雖將羽箭擊落,卻也深感弓力甚勁——他更相信這是石勒了。


    而“石勒”見一箭不中,不禁更為羞惱,大叫道:“我有五萬大軍埋伏在後,汝若有膽,那便來追!”隨即撥轉馬頭,錦傘蓋在數百騎簇擁下,直向東北方向颺去。


    甄隨大笑道:“便這般十萬大軍,老爺自也不懼,何況五萬啊?”繼續窮追不舍。


    ——————————


    再說周晉、王堂,匆匆渡過沁水,聞報皆驚。王堂說:“石勒如何在此?若能取其首級,天下大定矣!”周晉提醒他:“恐是誘我之計,我等當急追甄將軍,勿使莽撞,中了賊人的圈套!”轉過身去關照楊清,說你留下,護守這段沁水,防有不測,咱們可以順利渡迴南岸去。


    於是急追甄隨,前出五六裏,漸漸遠離沁水,方才追及——因為甄隨主動停下了腳步。


    周晉策馬靠近甄隨,急切地說:“石勒親出誘敵,必有埋伏,請將軍慎勿再追了!”


    甄隨擰著眉頭,左右觀望,說:“此處多河,且有水澤,那羯賊繞澤而去了……確乎有些兇險……”


    甄隨曾經在平陽城下,跟石虎所部羯軍見過仗,明知道羯軍甚勇,比胡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自入河內以來,先敗支雄,再破桃豹,兩仗都贏得頗為順遂,難免就此而起了驕心。


    他原本的計劃,是要將桃豹所部大半殲滅在沁水以南,但沒想到沁水上凍,敵軍北渡如此之速……按道理來說,就不應該再追了,隻是長驅十數裏,竟然斬獲寥寥,就此退兵,實不甘心。當時想的是,我也渡過沁水,桃豹若敢停留,那就再敗其一陣;若不停留,我沿著北岸朝野王方向殺迴去,直接去找敵人北路軍……


    倘若能在野王東北方向布陣,斷敵退路,那這一仗不就等於贏了麽?


    誰想到才過沁水,真的迎麵就撞見了石勒,這個獵物可太大啦,又豈有不追之理?隻是猛追數裏,不能拉近距離,反倒瞧著附近地形有些麻煩……沁水多條支流由此而過,上萬晉軍因為急追,更為地形所限,被拉成了一條直線;然後前麵又出現了一大片水澤,石勒繞澤而過……甄隨終究不是純粹的莽夫,到這會兒也終於醒過味兒來了——這多半是石勒以身相誘,前麵必有埋伏!


    正好周晉等人追將上來,甄隨有了台階可下,便即點頭:“汝言有理,此處確乎有些兇險。”便命停止追擊,整隊待撤。


    可是才剛把兵馬聚集起來,忽聽南北兩個方向都有笳聲響起,隨即無數旌旗從地平線上洶湧而來……


    ——————————


    石勒以身誘敵,預設的戰場,正在那片水澤之後。可是他才繞過水澤,就聽探馬稟報,說甄隨按下馬蹄,貌似不打算再繼續追了……石勒不禁笑道:“果然不出朕之所料,此將並非魯莽之夫也。倘若朕不以身相誘,彼必不肯來。”


    急令吹響胡笳,招唿按照計劃過河後便即四散的各部掉頭,向心猛擊。晉軍匆匆後撤,反複遭到羯軍的左右夾擊,石勒亦親將數百禁衛銜尾而追。幸虧甄隨親自斷後,且戰且走,不但未被擊潰,反而在亂軍之中,一箭中正咽喉,射倒了趙將郭權。


    但等返迴沁水岸邊之時,天色已黑,轉頭一望,無數火把洶湧而至。甄隨還想著背水立陣,阻擊趙軍,王堂勸諫道:“黑夜之中,壕壘難建,我軍驟然遇伏,又已氣餒,安可堅守啊?”隨即一指對麵,說:“將軍請看,尚有敵自西北方向而來,必為先前渡沁北進之賊,偽取太行隘口,其實在此設伏待我!為今之計,不若急渡沁水以南,麵河立陣,方可保安。”


    甄隨又羞又惱,把牙關咬得咯吱作響,略一猶豫,還是隻得聽從了王堂的良言相勸,於是下令:“小楊斷後,大軍急渡!”


    楊清這個後悔啊……想當初周晉留我守著河岸,我還挺高興來著,沒想到一旦兵敗,留後就要斷後……然而甄隨下的命令,他就算再貪生也不敢反抗,隻好有氣無力地應和一聲。


    趙軍洶湧而至,楊清所部五六百人,很快就被徹底淹沒了……但他們的奮戰,終究給了主力南渡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待等石勒抵達河岸,就見對麵燈火通明,然而整齊不亂,知道晉軍已經涉渡成功,而且多半會沿岸布陣。


    倘若在白晝,他有把握繼續追擊,一舉擊潰甄隨所部,但這黑天半夜的……在前有阻擊的情況下,想要踩著堅冰渡河,實在不易啊。正在躊躇,有探馬來報,說晉人過河後,便分出一支兵馬,各挺長矛,捅紮冰麵……


    石勒不禁慨歎道:“可惜,可惜,雖摧其誌,不能破其軍……敗而能整,甄隨果然是強敵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勒胡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赤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赤軍並收藏勒胡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