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的急奏送至襄國,程遐、張敬等人便趁機在石勒麵前遞小話,說:“太傅乃運籌帷幄之才,非臨陣摧鋒之將也,豈可使其總領三軍?陛下自當別遣重將,以禦晉寇。然而……


    “太傅位尊,此前使太尉將兵,太傅監之,猶有可說;今太尉進至河南,而太傅獨留河北,若再命將,其誰能居於太傅之上?還當召太傅還朝為是。”


    石勒就問他們:“卿等以為,誰可當此重任哪?”


    於是張敬推薦蘷安,程遐則建議從幽州調孔萇迴來。


    石勒搖頭道:“孔萇直麵各部鮮卑,不可輕動。至於蘷安……恐怕亦非祖逖的對手。”隨即雙眉一軒,說:“朕前與祖逖對戰於河內,深知此人能戰,當世罕有其匹,本朝除季龍外,恐怕唯有朕禦駕親征,才有望摧破之。而若朕親征,則太傅自不必遽然還朝了。”


    程遐等人大驚,急忙規勸,說天王豈可輕動啊?石勒堅持己見。程遐就問了:“太子尚幼,倘若陛下遠出,則以何人監國為好?陛下三思啊!”


    石勒長子石興,長期在胡漢朝做人質,且並非嫡妻劉氏所生,故不為諸將所重。其後程遐獻妹邀寵,頗得石勒喜愛,生下次子石弘,就在程子遠等人的謀劃下,廢石興而以還在繈褓中的石弘為世子,繼而進位太子。


    ——在原本曆史上,要等石興死後,石勒才冊封的石弘。


    君主出征,太子監國本是慣例,但如今石弘年僅五歲,必然難當重任。所以程遐就問了,如此則委誰監國才好?讓即將成年的石興來?那是不是有將太子之位重新交付與他的嫌疑啊?即便您沒有這種想法,也必然會引發朝野間的猜測,於國家穩定大不利哪!


    石勒笑道:“使天王後監國可也。”


    皇後監國並非慣例,而且就儒家傳統而言,是並不主張這樣做的——是謂“牝雞司晨”也——太後監國倒在製度上更合理一些。然而石勒的老娘王氏重病纏身,而且本就是一個鄉下婦人,毫無見識,自然不可能管理國事——哪怕隻是名義上的。


    但石勒本非中國人,若依胡俗,主婦不僅可以持家,特殊情況下也可與政,所以在他看來,這是順理成章之事。


    就此自然引發了崔綽、裴憲等儒臣的苦諫。但石勒重用彼等,本來就是為了充門麵,並無交付重任之意——哦,製定典章禮儀的重任,則非彼等不可——自然不肯聽從其言。於是力排眾議,命天王後劉氏監國,程遐、蘷安在文武兩道上輔佐之,自將中軍一部,三千多人,浩浩蕩蕩離開襄國,便直奔汲縣而去。


    隻是石勒雖然也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終究如今身份不同,皇帝親征不可能一拍屁股就走,除了安排留後事外,還有一大堆儀仗要準備,有一大套典禮要執行。石勒對此深感厭惡,但為了做中國之主,也隻得捏著鼻子認了。好在就其判斷,張賓雖然不是優秀的戰場指揮官,若倚堅城而守,不輕易跟祖逖主力決戰,等閑一兩個月還是扛得過去的。


    就此頗耽擱了一段時間,等他打算正式啟程了,突然之間紅日墮而複升。有幾名儒臣腦筋不靈光,說這是大兇之兆,請陛下還是放棄親征的打算吧,結果受到石勒的當庭嗬斥,然後人還沒迴到家,半道兒上就被帶去廷尉獄了……


    由此裴憲等人隻好頌聖,說:“一日落,預示晉之將亡也;一日升,乃兆我趙將興也。天示吉象,則陛下此去,必可殄盡寇仇,旗開得勝!”他們跟王貢是一個思路,即認為這落下去的和複升起來的,大概不是同一個太陽……


    ——————————


    再說祖逖在銅關,聽聞朝廷已自關中征召援軍,先感惱怒:“中軍足堪破敵,何必再從關中征召外軍啊?這是天子不信任我麽?”複一斟酌,卻又轉怒為喜,說既然關中派兵來,那就讓他們協防洛陽吧,我正好把洛陽留守的中軍,也陸續調到前線來。


    關鍵當麵羯軍勢大,卻又不肯出而再與祖逖野戰,則祖士稚陳兵銅關,白白浪費時間和糧草。就戰場形勢而言,其實對晉軍是不利的,可迴旋餘地太過狹窄,唯有自河上運糧,倒是途中損耗會略少一些,算是優勢。


    倘若羯軍兵力較少一些,則祖逖可以分兵他往,或東、或西,再攻占一兩座城邑,以期打開局麵,甚至於調動羯軍,落入自家的圈套。但以羯軍如今的兵力,本就略多於晉軍,祖逖所遣遊軍數量乃不敢太多——真要派出一萬人去,大有機會攻克獲嘉,但就怕張賓率師來攻,自家主力會先頂不住了。


    偏偏張孟孫正麵對決,不是祖士稚的對手,但料敵機先,調動兵馬,其才卻似乎更在祖逖之上。祖逖分軍或西、或東,試探了好幾次,全都被張賓預先料到,給硬生生封堵了迴來,晉軍一無所獲,損失反倒比羯軍為重。


    祖逖日夕與諸將商議,要怎樣才能打破僵局。固然就這麽對耗下去,其實就戰略大局而言,反而對晉方有利——羯軍既眾,糧秣消耗必巨,運輸路線又比晉軍為長,真要是對峙三五個月,各自退兵,趙方所蒙受的損失必然更大。但祖士稚親率大軍前出,倘若一無所獲,即便朝中無異言,自家麵上終究無光啊。


    再者說了,盧子告破,桓宣死節,算是趙方先贏一子,則我若不能在河北戰場占據主動,有所斬獲,在他人看來,雖勝猶敗哪。且石虎尚在河南,衛策是不是能夠始終把他給死死攔住,也還不好說……


    果然數日後便有噩耗傳來,任城相周默的部將周堅突然間背反,占據樊縣,以唿應石虎!


    周堅與周默同為沛人,家世不高,地方土豪出身,亂世中聚眾建塢而守,實力和名氣全都不相伯仲。其後祖逖進入豫州,周默先往相投,周堅慢了一步,反被派為周默部將,心中早就暗懷怨望了。程遐遣人密與其會,許諾說一旦你背晉從趙,必授以大郡之守,周堅就此動心。


    不過一開始他還不敢妄動,隻是在周默奉命率軍北上的時候,假稱得病,留居樊縣,不肯相從。周默不便相逼——也不敢相逼——隻得由他。


    等到石虎攻克盧子城、逼死桓宣的消息傳來,周堅這才最終下定決心,於是悍然掀起反旗。在他想來,石虎乃趙國太尉、趙帝之侄,則其既然深入敵境,其後必會有源源不斷的增援抵達,衛策、徐龕他們多半是守不住穀城的。且祖逖已將主力殺向河內——消息有所滯後——不克來救,聽聞徐龕在防備三津,也不敢前來,則自己這時候動手,大有機會與石虎南北對進,將兗北四郡國一口吞下!


    想得是很美好,可惜他本人眼高手低,謀反之後,先攻任城國治,卻不能克,複欲北上與石虎會合,可是殺到東平國的東平陸,又被死死堵住了。派人去向石虎求援,石虎理都不理——開玩笑,大敵在前,我哪有餘力南下二三百裏去救你啊?我若有力南下,還用一直跟穀城前麵耗著麽?


    但是任城、東平二國都被叛軍所蹂躪,人心不穩,導致穀城之中,徐龕和周默全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亂轉。徐龕就建議,說不如讓我率本部南歸吧,必能一舉殺滅周堅叛賊,衛策好不容易才把他給攔住了。


    除了衛策帶過來的五千中軍外,也就徐龕的東平兵有一定戰鬥力啦,豈可容其暫歸?至於周默……他和任城兵倒是用處不大,可以暫時遣歸,但,那家夥有快速擊敗周堅的實力麽?


    於是急向祖逖和蔡豹報信。蔡豹駐軍廩丘,未逢強敵,但要防著石虎再率精銳來附近騷擾,所以一動也不敢動;至於祖逖,得信大驚,可他暫時也抽不出什麽人手來增援河南……


    隻好等著,關中軍啥時候到洛陽啊?我就可以抽調留守中軍東出,去平周堅之亂了。


    祖士稚深感兵力不足之累……要說他麾下兵馬其實不少,總數或許還超過了關中的大司馬三軍,但問題是分守兗、豫兩州,就割去了一大塊——這兩州與雍、秦不同,人口相對稠密,更有很多地方武裝沒有徹底敉平,天曉得會不會有誰再仿效周堅,所以很難將留守兵馬全都聚集起來。


    然後又一部分被獻給朝廷,重建五校,繼而荀組欲複興七軍,把新募兵卒全都留下了。終究天子就在洛陽,不可能基本上放空,否則即便司馬鄴不發話,朝中大老們也是不放心讓祖逖率中軍遠征在外的。


    所以他好不容易才挑了三萬多人出來,再加交給衛策的五千人,乃是中軍的中堅力量。祖逖心說再給我一萬……不,五千強軍,我又何至於如此的捉襟見肘哪?


    本來想獨任東線之事,不向裴該求援的,如今說不得,該伸手還得伸手……好在是朝廷先下的詔命,倒是不損我的麵子。隻是,你們啥時候才能抵達洛陽呢?


    他甚至一度想要調動駐兵河南縣的裴丕,但終究跟裴該說定了,那支兵馬是為監護洛陽,以防朝中變亂,不可輕動的,則即便自己下令,裴丕未必肯從——不必堅拒,隻要陽奉陰違,拖拖拉拉,那召了跟不召也沒啥兩樣。


    祖逖如今能夠做的,唯有下令河內的李矩向王陽等部發起進攻,加大對石趙的壓力;同時行文蘇峻,要他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量西進,逼迫曹嶷——倘若曹嶷敢出廣固來戰,你就通過野戰摧垮其主力;倘若他不敢出來,你盡可能逼近曆城,說不定就能迫使石虎迴兵了。


    兩道指令傳遞出去之後,祖士稚仍然徹夜難眠。翌日淩晨,披衣起身,才剛撩開帳簾,忽覺一股冷風襲至,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隨即就是三四個大噴嚏。其子祖渙在側,趕緊把自己身上的綿衣解下來,給父親披上,規勸道:


    “大人為國家棟梁,還當善保貴體——終究已是知天命之年,不比我等小輩啊。”


    祖逖微微一笑,把綿衣還迴去,說:“我這筋骨,百戰鑄成,堅若鋼鐵,豈是容易得病的?不過今日頗為寒冷,與前幾日不同,一時未能適應罷了……果然小雪已過,大雪將至……”


    祖渙說哎呀,父親你要不提我都沒注意——掐指一算,說:“後日便是大雪節氣了,但不知今冬是否會降雪,雪中對戰,殊為不易。”


    祖逖聽得此言,不禁蹙眉,略略想了一想,就在祖渙勸說他先返迴帳中去的時候,他卻猛然間急跑幾步,來到營壘一側,手扶柵欄,注目於黃河之上——河水滔滔,奔湧不息,望之更覺寒意迫人。


    祖士稚麵色驟然大變,轉過身便吩咐祖渙:“急擂鼓聚將,我有話要說!”


    ——————————


    兩日之後,石勒率軍進入汲縣,隨即聽張賓匯報,說祖逖已然全軍撤離了銅關。


    晉軍放棄銅關而東,即自三津涉渡,退往濮陽。張賓聞報,忙遣郭黑略、王伏都、左伏肅、郭權等將率部往追,祖逖則使部將韓潛、馮鐵於道設伏,郭黑略跑得太快,一腳踩進了埋伏圈,被殺得大敗而走。好在其餘三將隨即趕到,好不容易才擊退晉軍,但終究未能阻遏晉師之南渡。


    石勒初至,不禁茫然,就問張賓:“祖逖因何而退啊?”


    張賓還沒說話,旁邊兒郭黑略忙拍馬屁,說:“想是知道天王禦駕親征之事,彼又豈敢與陛下見陣哪?因而狼狽退去。”


    石勒橫他一眼:“彼退而汝追,不知最終狼狽者是何人啊?”


    郭黑略悻然而退,張賓這才對石勒解釋說:“在臣想來,晉師之退,隻有一個可能。”


    “太傅請講。”


    張孟孫道:“節令已至大雪,天氣驟然而寒,即便因此真的降雪,想來祖士稚也是不肯遽退的。然而,彼自河上來,運路唯恃大河,則若大河冰凍,等若後路斷絕,又豈敢不退啊?”


    石勒恍然大悟,撫掌道:“原來如此,太傅所言,必乃祖逖退軍之真意……”話說到這兒,猛然間雙眼一瞪,驚唿道:“如此一來,季龍危矣,當急命其迴軍,不可再在河南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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