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認為石勒第一步將會渡河去占據曆城。


    隨即他以鐵如意指點沙盤,對諸將解釋說:


    “我與羯賊,隔河相望,攻者必渡河,而渡河實非易事。則羯奴必不敢於樂陵涉渡,為有邵嗣祖固守厭次;恐亦不敢於汲郡、魏郡間渡,直下我兗州。


    “倘若我軍孱弱,羯賊必取近道,或河南或河北,大舉而向洛陽。然我此前與羯奴悍戰於河內,則王師強弱,羯奴自知,料彼不敢如此輕我——如若不然,是自取死路也!同理,我亦不便倉促於滎陽涉渡,取道汲、魏而直取襄國……


    “唯此曆城,乃曹嶷所有——蘇子高去歲才敗曹嶷,逼陣廣固,惜乎未能一舉殄滅之——今聞曹嶷已降於趙,則羯賊由此渡河,即能於河南站穩腳步。


    “卿等來看,曆城南有泰山,北有濟水,東西狹長,一如甬道。據此則西可應援曹嶷,製約蘇子高,東可謀我兗東諸郡。倘若為羯賊突破而西,憑濟水、大澤而阻洛陽之援,則兗東四郡,旦夕可下。彼既入兗,複自高平南向,可以威脅豫州……”


    從沙盤上指點地勢地貌,非常直觀,於是諸將俱都注目於曆城方向——那個小木塊是漆成了紅色的——默然沉吟。隔了一小會兒,魏該開口道:“大將軍此言,如開我等眼前之翳。倘若任由羯賊突破,循濟水而西,兗東四郡丟失事小,我乃須與賊對戰於兗西、司東。彼處一望平原,道路輻輳,勢難遏堵,倘若賊軍一部迫近洛陽,天子、公卿必懼,則我軍恐怕隻有退而護守了……”


    祖逖點點頭:“我此前修繕洛陽,城高堞密,但留五千軍守,豈容易破?即有萬一,可請天子移駕金墉,即十萬眾來,少說可拒之兩月——最多一月有餘,大司馬必自關中來救,又有何礙?倘若我軍趁機斷絕襲洛賊軍後路,必可殲其一部,於羯奴以重創!”


    但是說到這裏,卻又不禁輕輕歎息一聲:“唯恐天子尚在青春,未熟軍旅之事,而朝中大老聞警而懼,強要我等班師歸洛。我軍一退,羯賊正可趁勢長驅直入,非但兗州將盡落賊手,即便豫州也難保全。且兗州既失,青、徐又豈能獨存啊?


    “是故我乃雲賊必先取曆城,然後西向,攻我之不得不救也。”


    祖渙伸手一指曆城的西南方向:“如此說來,我當以重兵堵塞平陰?”


    平陰城屬於濟北國的盧縣,夾在泰山和巫山之間,地理位置相對重要,但那終究不是一座縣城,而隻是古老的集鎮罷了——原本曆史上,要到隋代,才析出盧縣,別置平陰縣——可駐兵馬數量有限啊,跟曆城不可同日而語。


    因此眾將大多反對祖渙的臨時起意,認為戰線應該略略拉後,部分人認為當駐兵於濟北國治盧子,部分認為還是以盧子西南方的穀城更便於防禦。


    祖逖搖頭道:“彼處狹長,大軍難布,料賊必先以精銳向我。則我若純采守勢,彼大軍乃可西援曹嶷,甚至南下徐方。且……”揮鐵如意一指河內:“倘若賊於河內增兵,李世迴不能敵,請援於朝廷,恐怕朝廷亦將命我退守了。”


    大將衛策道:“且我軍亦不便於濟北國內,與賊久峙。”說著話比劃給大家夥兒看——“自襄國而向曆城,與洛陽而向穀城,孰近啊?久峙於我不利。”


    祖約建議:“可從河上運糧……”話才出口,自己也知道不大穩妥,於是改口道:“或自滎陽,經汴、濟轉運。”


    衛策搖頭說:“其道亦長,不過稍稍可減些損耗罷了。”


    祖約猛然間一拍大腿,說:“大將軍之意,我知之矣!”隨即注目祖逖:“我當先發製敵,方可免為羯賊所製!”


    祖逖不禁笑道:“士少大有長進啊……”


    祖約心說那是當然的,哥你不要太過小瞧於我啊!隨即便建議說:“不如我軍先出,取下曆城,再與蘇峻東西夾擊,破滅曹嶷?”


    祖逖鐵如意一指:“先下曆城,自然穩妥,可斷羯奴南渡之念。然曹嶷正不必遽破,斯有彼在,羯奴反不便將兵力用之於青、徐——青州距我遠而距賊近,止邵嗣祖與蘇子高,未必能夠憑河遏阻之。然若賊不能在曆城以北涉渡,則其動向,反不易預料了……”


    說到這裏,略略猶豫一下,便又繼續說道:“或可先命濟上諸郡,合兵於濟東禦賊,我再發一部前往應援,與之久峙。同時全力謀自銅關北渡,進取汲郡,以斷河內諸羯的退路。若能與李世迴相唿應,盡取河內,則此後的戰事,將限定於大河以北,而不至於蹂躪我晉疆土。”


    “複仇軍”將馮龍拱手道:“賊來攻我,我乃反格,狹道恃勇,勝負難料,正不若如大將軍所言,直出河北,反攻賊之必救!末將以為,當守濟北而攻汲郡!”諸將亦紛紛附和——終究誰都不願意在自家領土上打仗啊,祖軍的軍紀雖然不如裴軍,可若是趁機劫掠晉地,必然會遭到朝中群臣彈劾,除非殺入敵境,才不會那麽束手縛腳了。


    衛策沉吟道:“此計雖好,然有兩難。一是羯賊必於河上設防,我軍北渡不易;二是濟上諸郡,其兵果能戰否?且當遣何將前往應援才是啊?”


    祖約扳著手指逐一點名:“東平徐龕是宿將,可以無憂;任城周默亦尚可;至於桓子室(桓宣)、羊景期(羊鑒),皆書生也,恐怕不能將兵。”


    祖逖道:“桓子室簡刑罰,略威儀,既有理民之幹,又能籠絡軍士,非如士少所言,不通軍事之人也。至於羊景期……”


    羊鑒字景期,乃是泰山羊氏的嫡派子孫。去歲泰山郡多處亂起,祖逖遣徐龕、桓宣會兵討平,隨即朝議當以郡內冠族出鎮,以定人心,就起用了羊鑒。本來任官是有迴避製度的,本縣不守本縣,本郡不守本郡(本州倒不在乎),隻是離亂既久,很多定規都早就已經被打破了,因應形勢,多數隻能從權。


    祖逖當時就說了,泰山郡瀕臨青州西部,是有可能遭到敵人攻擊的,而羊鑒從來都沒有領兵作戰的經驗,任其為守,怕是不妥。但荀組等人卻認為,曹嶷守戶之犬,又才被蘇峻擊敗,他怎麽敢去侵擾泰山呢?而即便遇警,旁邊兒東平、濟北兩郡國也可以出兵協助嘛——就此婉拒了祖逖的建議。


    因此今天祖約就說了,羊鑒根本不懂軍事啊,且——“彼實門高,倘若諸郡會兵,而被迫以其為首,則事必敗!”


    泰山羊氏始自漢末“懸魚太守”羊續,至晉初而有名將羊祜,且羊祜之甥為齊王司馬攸,從甥是王衍王夷甫……晉惠帝第二任皇後,即從泰山羊氏迎來,就是被劉曜擄走的那個羊獻容。


    故此羊氏尊貴,若非羊獻容被迫從賊,就大有機會躋身進一流世家的行列。而徐龕、周默隻是地方土豪,譙國桓氏不過三流家族,則在四人皆為郡國守相,名位相若的前提下,按照當時的規矩,必以家世高者為尊。倘若因此而羊鑒當了聯軍統帥,那祖逖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祖逖乃道:“我亦慮此,故欲遣軍為援,且……可加一人將軍號,以重於羊景期。隻是……”瞥一眼祖約:“士少言徐龕、周默可用,私以為不然。徐龕本為流……草莽氣息不除,倨傲跋扈;周默為塢……唯謙謹而已,並無勇略,恐怕皆不可任。”


    他本來想說徐龕是流民帥,而周默是地方土豪、塢堡主,但猛然間想起來,與會的馮龍本就是流民帥啊,還是從最有名的流民集團“乞活”投過來的將領,而張平、樊雅,都是塢堡主出身……隻好把那幾個詞兒都給咽了,以免刺激到這三將的痛處——


    “不如加號桓子室。”


    祖約表示反對,說:“桓子室終究是書生,即昔日從於大將軍麾下,不過參謀軍議,何曾親自上過陣啊?若命其為主,諸守必不服也。而周默之能,不如徐龕,弟以為當任徐龕。”隨即笑道:“也不過數日而已,且待大將軍遣將往援,自當以朝中軍將,統馭四郡國之兵。未知大將軍屬意何人哪?”


    祖逖笑問:“難道士少有自薦之意?”


    祖約搖搖頭:“我願渡河而向羯土,不願於狹道與賊長期對峙。”


    祖逖乃環視眾將,最終衛策猶豫了一會兒,躬身道:“末將願往。”


    衛策出於陳留衛而非河東衛,家門不高,祖逖入豫後來投,性格持重,善能將兵,深受祖逖的器重。於是祖士稚點點頭:“非卿不可。”


    就此再說北渡之事——“我意搜集船隻,大軍會於孟津,偽作北上增援李世迴,攻取河內西部之狀,而待軍渡得半,即分一部,順水而下,直取銅關,如此或可出賊之不意。若得銅關,諸軍便可皆渡而北——不知誰敢為此啊?”


    這迴魏該、馮龍等將,莫不邁前一步,請令願往。祖約卻不動——他確實希望能夠跟著三哥,跑到河北去大殺羯軍,大展拳腳,以立功勳,但……以我的身份,做先鋒不大合適吧?這活兒還是交給那些慣於衝鋒陷陣的莽夫為好。


    最終祖逖點名魏該,隨即就戰役的細節,與諸將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商討……


    ——————————


    襄國方麵,石勒最終定計,偽攻厭次,而實取曆城,但為了避免被晉人的奸細探查到本軍動向,並未將此方略公之於眾,隻知會了幾名重臣而已——程遐自在其內。


    程子遠一方麵加緊催促貢賦,一方麵調派物資,做好打大仗的準備。同時他也密書一封,派人傳告給正在下密的王貢。


    不過他在信中說,石勒用了張賓之計,偽向兗州,其實意在先攻邵續,好拔掉厭次這根卡在嗓子眼兒裏的骨頭……


    ——他這是打算一步步地跟裴該、王貢做切割,將來可以用傳遞假情報以惑敵為名,把自己從前的劣跡全都給洗白嘍。


    王貢原本在東方,居無定所,但等到裴該於關中改製,任其為從事中郎,則是從幕府私職,而轉任行台公職了,再那麽神龍見首不見尾,恐怕遭受物議。再者說了,裴該既然打算把青、徐之政逐步交還給朝廷,他王子賜作為行台之官,也不方便再跟東方呆著。


    於是裴該請使王貢兼任北海太守,王子賜考慮到北海郡治平壽太過靠南,對於他打探河北情況不利,而且平壽在濰水之西,怕會破壞了蘇峻的曹嶷的和議,便上奏移鎮下密——在平壽東北方向,濰水東岸。


    且說王貢接到程遐的密書,連讀了三遍,緊鎖雙眉,似難定論,於是便將書信揣入懷中,跑去拜會老朋友虞喜虞仲寧。


    虞喜逃出老家會稽餘姚,跑王貢這兒來吃閑飯,時間已經不短了。他曾多次辭歸,王貢卻都不許;王貢打算推薦虞喜到長安去任職,虞仲寧也不樂意。為示自己並無出仕意願,虞喜婉拒了王貢給他在下密城中安排的好房子,別居城郊,蓋了三間茅舍棲身。


    王貢抵達虞喜家中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他熟門熟路的,也不等通傳,便即叩柴扉而入院中。隻見虞仲寧正雙手端著根一尺多長的竹筒,湊在右眼上,朝著星空眺望。


    這般情況,王貢也是見慣了的,便即湊近去,問他:“卿又在觀星麽?”隨即笑道:“古人雲:‘用管窺天,用錐指地。’又雲:‘以管窺天,以蠡測海。’豈非仲寧之謂乎?”


    虞喜也不轉身行禮,自顧自繼續“以管窺天”,隻是口頭答複王貢:“怪哉,這管窺所見雖狹,卻似乎稍稍可以及遠,方便觀星。”


    王貢道:“以管附耳,其聲可攏,以管承言,其言可遠。或許是這竹管可以收聚聲音之故吧,也或許還能收聚星辰之光,由此才能稍稍及遠。”


    虞喜仍然不迴頭,隻說:“子賜所言有理。那邊案上還有一支竹管,可取來與我一起觀望星辰。”


    王貢擺手說這就免了吧,我對這事兒沒啥興趣。隨即正色道:“正有一事不決,特來請教仲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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