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懃接到長安的公文,急得是團團亂轉,不知道是否應當從命。他怕一旦離開武都,前往長安,裴該會治其死罪……最不濟也將他轉任別處,則自己在宕昌的根基就此會被連根拔起哪。


    當然了,不從估計也不成,老熊仍然駐守武都,兵強馬壯,而且如今漢中已定,外患消除,熊悌之可以把全部兵力都用在征剿宕昌上,自己實在是擋不住啊……


    百般籌謀,無計可施,最終隻得將出大筆財貨來,去向張節討教——據說張先生是智謀之士,故而熊督才如此器重他,說不定他能幫我拿出什麽對策來哪。


    這時候張節已經通過內部消息,知道長安有人薦其繼任為武都縣長,這個職位他是很想拿到手的。終究其人誌不在軍戎,他也知道自己對於行軍作戰,並無專長,此前投入“武林營”中,隻是找一個晉身之階罷了。一縣長令雖然品位不高,終究荷親民重任,從墨綬長吏做起,進而郡守、刺史,直至朝中九卿,對於門第不高的張節理來說,這是一條可以詳細規劃的,也有前例可循的攀升之途。


    漢末魏晉之際,舊有的官僚體係被打破,世家豪族還未能徹底掌權,就有無數寒門子弟通過這樣的途徑,一步步晉升高位——尤以曹操麾下最多。在張節看來,先不論有無謀篡之心,裴大司馬的權勢和用人之道,實可比擬當年的魏武,則在其麾下為縣令長,將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因此他必須把梁懃給轟到長安去——若使其為叛,再加剿滅,既麻煩又恐夜長夢多。


    就此勸告梁懃說:“君何以不肯往長安去啊?武都雖叛,禍不甚大,君無死罪,且有甄將軍為君後盾,大司馬豈肯害君性命?”


    梁懃囁嚅著道:“我之家業,都在宕昌,實不忍相離也……”


    張節笑道:“不知君之誌向,是為晉臣,是為羌酋啊?若隻欲為羌酋,則自不可擅離根據,若欲為晉臣,又何惜些許產業?大司馬本籍河東,不見下河東後,即遷向聞喜;即貴家梁司徒,本籍烏氏,卻離關中而向洛陽……”


    封建王朝為了避免地方坐大,從來都有異地任官的製度,除非特殊情況,否則本郡之人不能為本郡之官,得把你調別郡去。因此張節就說了,你若留在武都,那永遠都是羌酋,若想為晉之大臣,打開晉升的通路,就必須得敢於拋棄故土,打爛那些壇壇罐罐。


    梁懃聽了,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致謝,就此整束行裝,急奔長安而去。隨即熊悌之亦攜張節等返歸長安,裴該分別召見了這兩撥人。


    經過交談,他認為梁懃不過庸碌之輩——實話說即便把他放迴宕昌去,終其一生,也掀不起什麽大亂子來——張節於政事上,倒似乎還有一日之長。因而最後決定,轉任梁懃為略陽郡平襄縣長,命張節繼任為武都縣長。


    梁懃跑甄隨府上,去跟自家從妹見了一麵,請她多多寫信給甄隨,幫忙自己說說好話——“我今複歸於晉,是否能夠攀龍附鳳,位至兩千石,全靠妹婿了。”這人沒什麽大誌向,能做上郡國守相,或者相應的中朝職位,也就滿足了。


    梁氏勸告道:“阿兄既棄宕昌,還當將族人陸續遷出——不如即往歸本籍烏氏,可得梁司徒為援。”


    梁懃點頭,說我明白的,一旦我在平襄坐穩,自然會遷出族人,並且逐漸割斷和那些羌人的聯係。


    隨即辭別裴該,直奔略陽而去。可是才剛過了略陽縣,距離平襄還有好幾百裏地呢,突然得信——略陽氐亂,正在圍攻平襄縣城!


    梁懃不禁大驚道:“怎麽我到哪裏,都有氐人作亂哪?!”


    ——————————


    略陽氐亂,乃是人為煽動起來的,根由就在新任刺史裴粹身上。


    當日裴該召裴粹就任秦州刺史,裴粹時在涼州,名為武威郡守,其實不過張寔的幕賓而已,接到任命,乃先跑去請問張寔。倘在過去,張寔未必肯放人,但他才剛前赴榆中,跟裴該見了一麵,雙方言談甚歡,申以盟好,這會兒自然不便拒絕裴該的請求。他隻是對裴粹說:“方才得報,胡寇大舉入侵關中,大司馬乃急離冀縣東禦,勝負尚且不明。公演若此際南下,恐有兇險,不如稍待些時日……”


    因此裴粹便砌辭敷衍,不肯成行,要一直聽說裴該打贏了,他這才辭別張寔,離開涼州,南下到冀城去跟裴嶷辦交接。


    從兄弟二人久別重逢,懇談了整整三天,裴粹反複詢問相關裴該的能力、誌向、秉性,最重要是實力,裴嶷備悉解說,當然啦,在他嘴裏基本上就沒有什麽壞話,整個兒把裴該誇成了一朵奇葩。裴粹便說了:“秦州地廣人稀,晉戎混居,田土不饒,實為難治……愚弟恐怕難當如此重任啊。”


    裴嶷笑笑說:“我已留雍州強兵為鎮,其實治秦不難。今文約方破胡傾國之卒二十萬,威震西戎,試問誰還膽敢作亂呢?尊兄即歿於是州,公演豈不願紹續兄業,為國家重安隴上麽?”


    然後壓低一點兒聲音,對裴粹說:“今長安行台,能當秦州之任者,也非鳳毛麟角,然吾獨薦公演,何也?我裴氏若能穩固雍、秦二州,則文約之勢牢固不拔,即昔日季彥公(裴秀)、逸民公(裴頠)在時,家族亦不如今日之烜赫。則為國為家,公演勿辭辛勞啊。”


    裴粹心裏這才有了底,於是等到裴嶷一走,他就開始在秦州實施自己的政策,第一步說起來很簡單,就兩個字——“報仇”。


    裴粹之兄裴苞曾為秦州刺史,先因拒司馬保上隴而遭到攻擊,兵敗後依附賈疋,但等賈疋一死,後台崩塌,司馬保便再次發兵,攻打裴苞,複請涼州張軌發兵南下,終將裴苞殺害。


    但是裴粹並不恨張軌,一則他在涼州,跟張寔關係不錯,自然不便銜恨乃父;二來張軌已經死了呀,人死則恩仇俱滅,那還有什麽可恨的?再者說來,張軌終究隻是幫兇,害死自己兄長的主謀,還是司馬保!


    然而司馬保被囚洛陽,裴粹也不可能把手伸那麽長去收拾他,於是將滿腔憤恨,全都傾斜在了司馬保的餘黨頭上。尤其當日裴苞在秦州,敗得如此之速,固然因其將兵無方,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則是很多地方土豪都懾於司馬保的藩王之號,紛紛起而響應,反攻裴苞之故。


    裴粹事先打聽清楚了,秦州隻有隴西辛氏、李氏,天水趙氏等有限的幾個家族正式依附了裴該——指的是家族中有重要成員出仕長安,並且任職在七品以上——也就是說,這些家族是不可輕動的,而其他家族,便可任由他處置了。


    關鍵是裴該擊敗司馬保,名義上控製整個秦州,時間還並不長。初擒司馬保之時,多數家族便有依附之意,但隨即胡寇大舉來攻,裴該東歸禦敵,他們便自然而然地縮迴了腳步,打算觀望一段時間再看。等到裴該於河橋破胡,消息傳來,許多家族這才堅定了投靠之心,但很可惜,他們遣人到冀城來,所要麵對的就不再是裴嶷了,而是心懷怨恨的裴粹。


    隴上本無世家大族,而且多數並不以經學、文藝見長,卻嫻熟弓馬之道,在以司馬氏為首的世族掌權之後,自然會被邊緣化,裴粹相信收拾了他們,是必然不會動搖關中政權,甚至於整個晉朝的根基的。


    於是便開始施以種種手段,對包括隴西彭氏、李氏,天水薑氏、楊氏、秦氏、狄氏、段氏、尹氏,南安龐氏、林氏,略陽李氏,金城邊氏、單氏等等大地主,開始了大肆的反攻、清算。但凡當日司馬保與裴苞相爭之時,沒有旗幟鮮明站在裴苞一邊的,全都難逃裴粹的毒手。


    當然啦,隴上各家必不肯束手待斃,但他們勢力小弱而且分散,裴粹利用裴嶷留給他的數千大司馬軍,再加上臨時招募的數千州兵,便足以攻堡破壘,殺得人頭滾滾了。即便戶口數最繁的天水各家,薑、楊等從漢末起便為一方土豪,先拒韓遂,複逐馬超,但經過多年動亂,其力亦衰,即便能夠重新聯合起來,也不會是裝備精良、組織力也強的大司馬軍的對手。


    隻是漢末以來,隨著中央勢力的衰退和更替,秦隴之地戎勢複熾,晉人各家為了自保,與附近氐、羌雜胡也都日益加深羈絆,逐漸形成了半聯盟的狀態。因而裴粹迫害這些家族,他們無力正麵拮抗,乃被迫暗中煽動戎部,掀起叛亂。


    此前遊遐以護西戎校尉的身份,巡遊隴上,曾經一度籠絡住了絕大多數的戎部——主要也在於司馬保與各郡舊守橫征暴斂,早就已經喪盡了氐、羌之心——但這種純出於感情的羈縻,再加小大之勢對比所造成的俯首稱臣,終究勢難長久。一旦裴粹妨害到了晉人土豪的利益,晉人土豪再將損害轉嫁於周邊戎部,則戎部多數有如幹柴,迸上一點火星,便會燃起燎原之火來。


    叛亂首先在略陽郡西部和天水郡北部發生,叛氐萬眾攻陷了平襄縣城,叛羌數千團團圍困住顯新縣城。顯新縣在冀縣之北,相距不到百裏,裴粹聞報大驚,急忙遣將往討,倒是順利擊退了叛羌,但隨即氐、羌合流,又再度包圍了更北麵的成紀……


    ——————————


    梁懃正待赴任平襄,突然聽說任所氐亂,已經攻陷了城池,不禁大吃一驚。


    他倒也非顢頇之輩,趕緊遣人探查得實,然後才撥轉馬頭,一口氣逃迴了長安城,向裴該稟報。裴該急召裴詵前來,詢問秦州之事,裴詵說我正要上報哪,秦州戎亂,懇請發兵征剿。


    裴該冷著臉問道:“略陽、天水的氐、羌,究竟因何而亂哪?汝父在秦州抄家滅門,殺戮舊姓,遂使彼等煽動氐、羌作亂,汝負有監察關西之責,此前因何不報?難道說,是出於親親相隱之義不成麽?”


    裴詵聞言大驚,趕緊避席而拜,辯解說:“臣實無欺瞞明公之意,國家之事,何論父子啊?家父在秦州所為,實乃刺史之正任,即有疏失,臣亦不能預料此惡果也,故而未報……”


    裴粹終究是老牌官僚,不是蠻勇之夫,他想要收拾境內各家,那肯定是要明宣其罪,把程序設計得無懈可擊的,而不可能二話不說,直接便揮師殺去。況且薑、秦等家族,趁著亂世侵占土地、奴役平民、勾結西戎、魚肉地方,哪家都不可能晶瑩剔透、毫無瑕疵啊,絕大多數情況下,裴粹根本就不需要捏造什麽罪名。


    舉例來說,司馬保久鎮隴上,其幕府之中,各家子弟自不在少,其後隨著司馬保的顢頇,張春、楊次等人跋扈,裴該進占關中、威脅隴上,如辛、麴等家多作鳥獸散,則薑、秦各姓,也自然而然地步其後塵。裴粹可以就此行文責問,說你家的誰誰曾經附逆,不要以為逃迴鄉去,朝廷法度便難以企及了,還不趕緊綁將出來,更待何時啊?


    起初確實有幾個家族慫了,被迫獻出曾為司馬保從吏的子弟,本以為連黨羽都算不上,裴使君不過稍加責罰而已,誰想裴粹直接就祭起了屠刀。如此一來,其餘各家皆不敢再從命,裴粹就此得著了借口,可以窩藏逆賊的罪名,直接發兵,攻堡破壘。


    當然啦,裴粹曾聽裴嶷說起過,裴文約實懷仁心,不喜大加殺戮;且就裴公演本人而言,真要把那麽多家族全都殺盡,很可能不下數萬之眾,他自己也下不去手——況且秦州本來就地廣人稀,真要殺掉幾萬晉人,我拿什麽貢獻給長安啊?是以破門之後,隻誅首惡,餘皆打散而居。


    可是所謂“首惡”,多數是指的家中掌權之人;而且雖然裴粹殺人不多,因此而奪占的土地卻不在少。則一旦被裴使君盯上的家族,基本上就算是完了,從此與黎庶無異,恐怕數十年間,再也無緣於仕途……


    略陽、天水各家,就此聯合起來,煽動氐、羌作亂——至於隴西、金城等郡,裴粹是先近後遠,先難後易,還沒能收拾到他們頭上……


    裴粹裴公演身為秦州刺史,自然有權在境內搜殺叛逆,乃至於發兵攻打窩藏罪犯的家族,隻要他把罪名坐實了,程序走正規了,即便裴該也無從責問。當然啦,裴該對於秦州,是想鎮之以靜,以便慢慢消化的,則裴粹運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必然會引發地方動蕩,裴詵對此既然有所察覺——他若是連秦州之事都弄不明白,也就不用再搞情報工作了——自當早早稟報裴該知道才是。


    裴該若知此事,可能會行文裴粹,請他將手段略略放軟一些,羅網略略放鬆一些,一切以安靖為要。


    隻是裴粹的主要目的是報仇,裴詵對此又豈能不知啊?給親人報仇,在這年月也屬於政治正確,裴詵自然樂見其成,加上儒家“親親相隱”之義,故此下意識地當相關秦州的情報都是小事,並未及時稟報裴該。


    然而裴該此番見召,所問直接誅心,裴詵難免慌張。本來若非群會,私下見麵之時,裴該對於這些親眷都是很客氣的,也要他們互以輩分相稱,而不必自稱“臣”,稱唿自己的官銜或者“明公”。裴詵這一慌張,“臣”與“明公”等語乃脫口而出,緊著分辯,說我不是故意要為父親隱瞞,實在是沒想到會發生戎亂哪!


    這倒是真話,無論裴粹還是裴詵,都見不及此,否則裴粹必不敢如此妄為,裴詵也肯定會事先匯報。


    裴詵心說可以讓你小瞧我的能力,因為能力可以培養,經驗可以累積,但絕不能讓文約認為我不夠忠誠,故意隱瞞要事——對於搞情報工作的人而言,這是大忌啊!


    裴該盯著裴詵,良久不言,裴子羽就覺得後背涔涔汗下,心說文約之威日重,我這迴不會是真觸了他的逆鱗了吧?終於,裴該一擺手:“阿兄請坐。”


    裴詵才剛舒一口氣,就聽裴該又道:“何事重大,何事無謂,自當由我自行擇斷,阿兄不可稍隱。”


    裴詵再度俯首,連稱遵命。


    裴該便道:“日後阿兄偵查所知,事無巨細,皆當書成節略,密呈於我。”裴詵忙道:“臣知之矣,敢不從命?”


    裴該又頓了一頓,問裴詵道:“西戎之亂,其勢如何,兄以為當遣多少兵馬前往鎮定啊?”


    裴詵說我迴去就整理一份詳細的報告書出來,方便明公與百僚計議——“若以臣個人之陋見,氐、羌之亂,其勢不熾,長安但發三五千軍往,以助家父……裴使君,必能於旬月間敉平之。”


    裴該緩緩搖頭:“西戎各部,互有聯絡,倘若不以大軍臨之,隻恐彼等相互攀援,終至野火燎原之勢,難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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