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率兵出陣,裴熊緊隨其側,手把一張強弓,跨著高頭大馬。


    裴熊名義上還是裴氏之奴,但裴該卻給他部曲將的待遇,並撥予二十騎,出入警護,以保證自己的安全。裴熊一開始對裴軍中的普遍待遇不怎麽習慣,還私下裏奉勸裴該:“主公待下甚厚,俸糧過優,如此這般,豈能維持長久啊?”


    想那石勒待其部曲,以及鬱律蓄養本族勇壯,都不過這種待遇;你如今卻廣施雨露,哪怕軍中一名普通戰兵,每日糧餉、戰後賞賜,都可達部曲之半——別家可最多五分之一啊,甚至還有不發甲仗,兵器、鎧甲自籌的,除非出陣,否則不給糧的——照此下去,能夠招募多少兵馬?維持多長時間?難道你真的這麽富得流油不成麽?


    裴該笑著對裴熊解釋:“我所為定天下,而非害天下。


    “彼等唯養將校、部曲,擄民為兵,是以虛其俸養,如此雜軍,十兵難當我之一卒,陣前敗亡、逃散,乃更擄民,經行之處,青壯為之一空。況且供養不足,乃無以禁劫掠,所到之處,城邑為墟、村寨蕩盡,千裏沃野,唯聞犬吠……此乃害民、賊天下之寇,非護民、定天下之王師也。


    “我既護民,民乃樂輸供賦,子弟投軍,肯為我死戰。以此軍臨敵,何敵不破?十萬之眾,便可橫行天下,且勝敵而更強,孰慮糧秣不足?唯今初興兵,據關中才數年而已,糧方二熟,力尚不足;比及十年,劉粲乃不敢正視我關中矣!”


    裴熊根本有聽沒有懂,隻是覺得——晉地果然富庶,晉官果然有錢!可是如今石勒也已經占穩了一塊晉地,聽說最近又召晉人為官,這個敵手,可比劉粲之流要難對付多啦。就此提醒裴該,裴該當即頷首:“汝言是也,石世龍國家之大患,我遲早與之逐鹿中原,自然不敢輕忽。”


    隨即又問裴熊:“就汝看來,拓跋與石氏,孰強?”


    裴熊想了想,迴答道:“拓跋精騎,無敵於天下,石氏如何克當?然而小人曾聽拓跋頭說過,草原廣袤,人丁卻稀,石勒在河北、並州,可輕鬆料兵二三十萬,倘若倚險為守,即便鮮卑各部並合為一,也難以摧破之……


    “倘非如此,當日有劉司空引路,拓跋騎兵早已殺入平陽了。終究鮮卑數量太少,又不慣晉地山川,是以多次南下,都不能盡全功。”


    裴該趁機就問他:“鬱律麾下,有多少兵馬?”


    裴熊答道:“拓拔內外二十四部,控弦之士不下十五六萬,然而多為牧奴,缺乏組織,難以久戰於外。主公即便說動代王全師相助,能南來的,也不過精騎七八千,輕騎五六萬而已。”


    裴該心說你所謂的“精騎”,難道就是指具裝或者半具裝的甲騎?七八千重甲騎兵,再加五六萬輕甲騎兵,這數目字就已經很恐怖啦……


    怪不得中原大亂,晉戎政權有若走馬燈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各家鮮卑卻於塞外內訌不休,即便如此,設非苻秦幾乎一統北中國,近百年間,都沒有誰能真正對拓跋氏造成威脅。而一旦前秦崩潰,中原二度大亂,拓跋珪恢複代國,隨即正式向南方挺進,短短五十年,便即平燕、敗宋、滅夏、降涼,驅逐柔然,形成了龐大的北魏帝國……


    北魏,可以說是中華第二帝國(唐宋)之濫觴,雖然隻得半壁,對後世的影響仍極深遠。


    裴該不禁心說:如此強狄,隻宜為友,不便為敵啊。而且他隱約覺得,恐怕自己平生最大的敵手,未必是石勒,也可能是鬱律或者其繼承人……


    拉迴來說,裴該許諾,隻待河西戰事一畢,道路安靖,他便會派人再去跟鬱律聯絡,順便尋找拓跋頭,向其說明:汝甥我留下了,可作兩家之紐帶。就此將裴熊帶在身邊,即便上陣之時,也不稍離。


    此時聽說甄隨已入胡營,當即親領大軍,打起火把,前來接應,同時命郭默率部沿著黃河西岸而南,直取渡口。


    蒲津渡並不算大,十萬胡軍自不可能全都龜縮在渡口,營壘主要建在渡西,密匝布列。就理論上來說,南、北兩側營壘拱衛渡口,守備應該非常嚴密,但問題胡軍沒有水師,晉人倒有船隊——雖然也說不上是水師——不時逼近騷擾,胡營乃不敢距離河岸太近,多少留下了一線縫隙。裴該即命郭默揮師前往,假意要從這道縫隙裏直插進去,奪取渡口。


    同時,陶侃也率舟船舉火而來,迫近浮橋。


    其實若想破壞浮橋是很容易的,隻需將船中塞滿稻草,引燃後順水而下,就有很大可能性燒毀河橋。固然胡兵可以用長杆撐住火船,由其在河中自行燒盡,但若在其中夾雜一兩艘戰船,亂箭齊發,你總是會難免疏漏,露出破綻的吧。隻需有一條火船靠近,竹索、木板的河橋,恐怕很快便會化作一片火海。


    問題是,晉軍兵力終究略少於胡軍,此番籌劃良久,因應天時、地利、人和而將敵寇逼至渡口,卻也沒有足夠大的胃口一餐吞下。先不說胡兵生路斷絕,必做困獸之鬥,倘若斷其退路,逼得急了,說不定臨死反噬,晉軍難免承受重大傷亡;即便順利攻克胡壘,將胡卒盡數俘虜,小十萬人你又要怎麽處理才好啊?


    想當年白起在長平,項羽在新安,坑殺降卒,遂留千古罵名,這種事情,他裴文約是絕不肯做的——別說胡人也是胡,即便是禽獸,不為飽口福而屠殺禽畜,也非正人君子所為。但是裴該也能夠理解白起和項羽的難處,好幾十萬降兵真的難以安置啊,若不盡殺,必留隱患。


    裴該倘若俘虜數萬胡卒,其中能夠吸收進自家軍隊的,撐死不過數千人而已——真若是裴軍中晉戎比例倒置,那就徹底難以管理啦——剩下的又該怎麽辦呢?散之境內,必生禍患,聚而為奴……那危險性就更大啦。


    故此在裴該想來,白起當日必然懊惱射殺了趙括,使得趙卒一時俱降。否則的話,趙軍已被圍困,無路可走,隻須徐徐侵削,一批批地殺盡,雖然耗時稍長,耗力稍大,卻不至於必罹殺降的惡名了……


    故而陶侃建議,不毀河橋,給胡軍留下一線生的希望,裴該對此深表讚同。問題是生路在後,既可能避免胡軍困獸猶鬥,死中求活,也可能使他們產生不了足夠的危機感,從而堅守不退。所以必須給對方造成一個錯誤印象,即晉人隨時可能,並且也正在設謀努力,要奪占渡口或者毀掉河橋,斷其退路。


    果然,郭默與陶侃的先後進逼,給胡軍造成了強大的心理壓力。守渡、守橋之卒都是精銳,尚未動搖,但很多被晉人和大火從營帳中驅趕出來的氐、羌雜胡可實在受不了了,紛紛衝擊守衛,要求讓開一線,允其過河。


    守將高唿道:“皇太子殿下有令,無命而過橋者,一律斬首不殆!”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哀求聲給壓過了。雜胡們哀告不得,最後也不知是誰先叫喚了起來:“殿下已先逃歸河東去了,卻留我等在此,當晉人之鋒銳……彼以我等為隨時可棄的禽獸乎?若故皇太弟殿下在,必不如此!”


    劉乂因為血緣關係,在雜胡中的威望是很高的,劉粲既殺劉乂,雜胡多數深感不滿,都已經跑了一半兒去投石虎了,剩下這些,也並非心無怨懟,隻是不敢造反而已。然而當此生死關頭,晉人已經殺入營中,四處縱火,唯各將部曲才能稍稍遏阻其勢,可是眼瞧著後麵還有大股晉軍即將殺到,甚至於其中一路就直奔渡口而來,河上還有船隻,欲焚河橋……河橋若毀,渡口船隻不過十數,怎麽可能擠得上去啊?咱們不是要盡為晉人所俘麽?


    關鍵我等家眷都在平陽,既為晉人所俘,不降必死,若降,以皇太子的脾氣,我等家眷還可能有好日子過麽?


    再者說了,我們都是習慣步行或者跑馬的,此番渡來河西,就已經丟了半條命了,再讓我們上船,冒著晉人的箭雨逃去河東……那船就是鬼門關啊,一旦翻覆——或者船不翻,我先不耐搖晃而落水了——必連屍首都找不迴來!


    雜胡反複鼓噪,也不知道是誰領的頭,挺起兵刃來,就直衝守渡之卒。守將喝令士卒揮刀亂斫,當即斬殺了數名雜胡,但這一見了血,雜胡骨子裏的兇性當即泛濫起來,誰都不肯束手就縛,紛紛執械反擊。


    守兵數量原本不多,還須防備河上晉人的弓箭,很快便被衝破了一個缺口,於是大股氐、羌雜胡便即湧上了河橋,撒開兩腿,直朝對岸狂奔。河上本來風大,這一下子又上了無數人,腳步雜遝,浮橋當即搖晃起來,不少雜胡跑著跑著,就被人群擠搡,一跟頭栽入黃河怒濤之中,冒個水花便不見了蹤影。


    若無人過河還則罷了,一旦有人搶上河橋,奔向對岸,即便屠各、匈奴,聞知也不禁心中大亂,心說難道我等國人精銳都不能逃出生天,這些雜胡倒能夠生還河東去麽?憑啥啊?天理何在哪?!


    其時因為甄隨猛攻中軍大帳,雖然喬泰部曲將將能夠遏阻其勢,但眼見後麵的晉兵越來越多——誰都不想讓甄隨獨立大功啊,各部也都瞄著胡營中軍殺來——勢難久支,其餘各將乃率領部曲,陸續聚攏到了喬泰身邊。劉雅便道:“勢已至此,難以再守,二位車騎可急登橋而向河東——倘再稍延片刻,隻恐晉人焚毀了河橋,到時候誰都難以走脫!”


    喬泰憤然道:“皇太子殿下既付我以重任,豈可先走?!卿等欲去,自去便了!”


    他也鬱悶啊,上迴在郃陽城下也是如此,劉粲白天才走,晉人夜間便來襲營,而且一戰就把自己給打垮了……我怎麽這麽倒黴,迴迴都給劉粲做敗戰的替罪羊呢?!


    王騰已生去意,就勸說喬泰道:“我等所領,皆國中精銳,若不能生還河東,則平陽城內,難免家家掛白,國家社稷,瞬間傾覆!不若暫歸河東,積聚力量,再圖後舉。且我等皆為國家重將,豈可皆沒於此啊?喬兄勿計個人榮辱,還該為國家考慮長遠才是。”


    喬泰道:“河橋狹窄,能過幾人?一旦我等離此,晉人必迫渡口,恐怕到時候全都不幸——與其背敵而死,不若麵敵而亡!”


    劉雅乃道:“末將始建圍城打援之計,其罪滔天,即便皇太子殿下不罪,哪還有麵目生還河東去呢?末將願意死守此處,援護諸位先退。”


    冠威將軍卜抽也道:“末將願與劉安西共同殿後——二位車騎乃國家重將、社稷棟梁,倘若為晉人所俘、所殺,是國家奇恥大辱,二位絕不可死,懇請先行!”


    喬泰無奈之下,隻得應允,他與王騰二人含淚和劉雅、卜抽握手告別,然後率領自家部曲退出了戰鬥,排開煙火,直向河橋遁去。


    可是明著說二位車騎先行,但喬、王既走,還有幾名將領肯於留下啊?“唿啦”一聲,大帳周邊就少了一多半兒的人。劉雅與卜抽對望一眼,各自從對方眼中瞧出了死誌,不禁相向而笑。隨即卜抽大喝一聲:“路鬆多,可尚能戰否?!”


    路鬆多大腿上還綁著繃帶,但他馬術精熟,雖然步行不便,騎在馬上卻進退無虞,當即拱手應命道:“末將在,末將能戰,當衛護二位將軍!”卜抽說不用你衛護我,伸手一指:“甄隨在前,可去取其首級!”


    路鬆多心裏“咯噔”一下,心說別的敵將還則罷了,這甄蠻子……我是他手下敗將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麽可能取得下他的首級?除非雍王麾下驍將平先在此,或許才能跟甄隨打個平手……


    可是也不敢不應命,隻得一擰長矛,應聲道:“末將領命,大不了與那蠻子同死便了,讓他知我皇漢也有烈士!”策馬而出,直向甄隨殺去。


    然而甄隨率領健卒正在與胡軍精銳搏殺,身前、身後,擠滿了人,且多是步兵,相互間距離都貼得很近,路鬆多就難尋縫隙透入。他一琢磨,也好,那我就嚐試施放冷箭,射殺這個蠻子吧。


    於是按下長矛,取出弓來,搭上支箭,瞄準了甄隨就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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