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與徐渝、彭曉一起研發、製造出來七門虎蹲炮,在長安城外擇地訓練炮組,其實尚未徹底練成,故此他北上山口支援陶侃之際,即未調用。要等荀灌娘進至大荔之前不久,才由裴該親自下令,命這七個炮組離開長安,攜炮北上,因為戰局尚且不明——他本人也還被包圍在郃陽城中——故而暫留大荔。


    陳安守備大荔,跟荀灌娘說城中守具俱全,自然沒把虎蹲炮算進去。一則這支部隊地位特殊,除非裴該親自調動,誰都不能發號施令;二則即便陳安能夠調得動,他也不明白這玩意兒究竟幹啥使的。當然啦,即便知道,虎蹲炮也不便用來守城。


    裴該率部南下,在大荔近郊紮營之時,命人入城探問夫人安否,順便就把虎蹲炮給調出來了,隨軍聽用。此番在河橋以西與胡軍對戰,晉軍因為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在整體戰局上是落在了下風的,故而裴該一方麵采取守勢,另方麵就用上了虎蹲炮。


    於是“戰爭之王”的雷鳴聲,就提前了整整一千年,出現在東方戰場上——雖然隻是小小的虎蹲而已。


    但終究隻有七門炮,其實一次發射,看似炮彈覆蓋範圍頗廣,也不過擊倒了數十名胡兵而已,對於龐大的胡勢而言,不過太倉之一粟、滄海之一浪。然而那聲音實在是太嚇人了,與聽慣的鼓聲不同,幾若雷鳴,而且雷鳴之後,當先之卒還一時俱斃……


    越是無知識的愚民,越是對於未知事物會產生本能的怯意,而若說胡軍兵卒八成都是愚民,其實並不算汙蔑。除少量屠各、匈奴中上層識得幾個字外,胡軍中文盲比例很高,而文字本是重要的知識傳播基礎,況且在這個年月,能夠識得幾個字的,便天然會覺得高人一等,產生出濃厚的自信心來。胡軍在這方麵,是要絕對落後於裴軍的。


    況且先發的胡兵都是精銳,盾固鎧堅,麵對箭雨矛林都敢硬衝——習慣了嘛,哪兒那麽容易被射死、捅死啊——誰想再堅固的鎧甲,都難當虎蹲炮之一擊,而且被散彈所中,屍體千瘡百孔,死得還淒慘無比。第一輪炮響,當麵胡兵一時俱倒,後麵的因為慣性還在朝前衝,但隨即就遭到晉兵的正麵攢射——多為裴該部曲所攜強弩。


    這第二排乃至第三排胡兵,防禦力就要比較弱啦,而且多數執矛,並無盾牌——已經過了弓箭拋射距離了,正麵射擊,有第一排的擋著嘛,要盾何用?因此晉人這最後一射,便又輕鬆放倒了一批。


    隨即晉陣中一通鼓響,己方矛兵開始發力前衝;而相對的,因為驟聞炮聲,身前的勁卒又莫名其妙地倒下了一片,導致正對虎蹲炮的這七個方位,胡兵前衝的步伐略略一滯,怯者卻步,勇者仍然向前,陣勢當即大亂。因此刀矛肉搏,晉人瞬間便占據了上風,把胡陣一連撕扯開了好幾個缺口。


    劉驥正自心驚,又見順著中部的缺口,一支晉卒手挺短兵,跳蕩而前,頃刻間便將身前胡兵驅散,直向自己大纛殺來。劉驥不由得一勒坐騎,麵色大變。


    他本是驚弓之鳥,最怕碰見這支晉兵了——那正是甄隨親率的數百勇卒!


    ——————————


    裴該在河橋以西立陣,以禦胡兵,本欲使甄隨護守左翼,劉夜堂護守右翼——此二人皆任軍佐,如今在晉軍中的職位僅次於裴該——誰想甄隨卻推辭不受。


    關鍵裴該擺出了圓陣,注重防禦,極其不對甄隨的胃口。甄隨就說了,我善攻而不善守,統領一翼,這是用殺牛刀宰雞啊——“末將請率麾下健卒,追隨於大都督之側,尋機直入胡陣,去斬將掣旗!”


    倘若純采守勢,那是毫無勝算的,從來攻守兼備,始可戰陣稱雄——進攻時需有頑強的守備部隊保障後路或側翼,防守時需有強勁的突擊部隊隨時能夠發起反擊——故而裴該也覺得甄隨所言有理,便命董彪護守左翼,允許甄隨伴從於自己身側。


    誰想甄隨仍然表示不滿:“大都督麾下,豈止‘厲風’一營?”


    董彪是“厲風右營督”啊,總不能這場大戰都交給“厲風”一營包打了吧?


    裴該瞪他一眼:“軍中自有籌劃,汝若再敢胡言,便以亂軍之罪,叉出帳去,抽一頓鞭子!”


    可是嘴裏雖然這樣說,卻也知道甄隨所言,不為無理。裴軍中各營間競爭意識很強,這雖是好事,但若不善加引導,也怕會走向反麵。“厲風營”論名次便居諸營之首,但劉夜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其戰績卻又不如甄隨甚至陸和,則倘若不能將功勞分潤別家,怕是會成為眾矢之的哪。於是轉向陸衍,命其護持左翼。


    甄隨那句話就是為陸衍而爭的,終究二人相識最久,曾俱為王導部曲,甄隨也覺得自己最近樹敵太多,因而想趁機賣陸衍點兒好,別把老朋友都推向了自己的敵對麵。誰想他得意洋洋,注目陸衍,陸衍卻故意扭過臉去,根本不朝他望。


    等到對陣之時,其實陣前炮響,不僅僅是胡兵驚恐而已,晉卒絕大部分也是頭一迴聽見,多少有些膽戰心驚——倘若正當火炮的不是胡兵,而是他們,估計應對起來也一樣糟糕。裴該見狀,便命甄隨率部發起衝鋒,以鼓舞本軍士氣,並且引領著晉軍大步向前。


    甄隨正是得其所哉,當即便率領著他苦心訓練的那五百……如今則不到四百名健卒了,直入胡陣,沿著虎蹲炮和強弩射開的缺口,奮勇而前,直奔劉驥大纛而去。劉驥一邊指揮士卒前衝,一邊也在部曲護衛下,策馬徐徐而前,可是驟見甄隨衝來,不禁大吃一驚,本能地就一帶馬韁,勒停了坐騎。


    戰陣之上,主將的一舉一動,往往都會影響到身邊士卒的勇氣,劉驥不停還則罷了,他這一停,驚詫、恐懼的氣氛,就如同漣漪一般,開始在胡軍中層層擴散。甄隨因而衝得更急,看看抵近劉驥的馬前。


    危急之時,一名胡將從側翼馳出,手挺長矛,攔擋在甄隨麵前,高唿道:“路鬆多在此,甄隨可肯來戰?!”


    甄隨本見有胡將來擋,正感興奮,但聽其名,卻毫無印象——路鬆多身為胡漢平羌校尉,本亦是有名之將,但此番劉粲舉傾國之兵而來,麾下大群的宿將重臣,相比之下,區區平羌校尉就排不上號了,甄隨豈耐煩記他的名字?心說什麽阿狗阿貓都敢阻路,太也小覷汝家甄將軍了!


    二話不說,便欲用左手盾牌擋開來矛,然後右手刀繼進,劈開此胡胸膛。誰想盾、矛相交,“喀”的一聲,敵矛僅僅被震偏了三寸許,堪堪從甄隨肩頭斜過。他不禁“咦”了一聲,心說這胡兒有兩把刷子嘛,力氣不小啊。


    路鬆多同樣感到心驚,暗道這廝果然名不虛傳,本事不在陳安之下!眼瞧著甄隨右手刀朝向自己胸腹部位直刺而來,匆忙雙膀發力,掉過矛尾來一格。誰想甄隨瞬間變招,長刀朝下一壓,就狠狠地劈在了路鬆多的左腿之上。


    ——你丫騎在馬上,老爺是徒步,腦袋不易砍,刺胸也嫌太遠,我不如削你的腿腳吧,反正隻要砍落馬下,你就必然是一個死字!


    路鬆多大叫一聲,疼得幾乎墮馬,急忙用右腿奮力一磕馬腹,他控馭之術本精,坐騎當即從斜刺裏便直躥了出去。甄隨緊接著第二刀捅來,被路鬆多反身以矛杆相格,堪堪擋開。


    甄隨心說此胡甚勇,料不應為無名下將,我是不是要追呢?別瞧路鬆多騎著馬,亂戰之時,步騎混雜,他就未必能跑多快,自己應該能夠追得上。就這麽一猶豫的功夫,當麵劉驥見路鬆多一招而退,暗道不好,急忙撥轉馬頭,便即落荒而逃。


    胡軍中路就此徹底混亂,幸虧幾名偏裨將校揮刀砍殺敗卒,死命勒束部眾,這才暫時止住了全軍崩潰之勢。


    左翼劉雅、右翼王騰,見狀急忙向中央收縮,來救劉驥。裴該見狀,即命軍士搖旗變陣,使劉夜堂、陸衍左右齊進,來戰胡軍。


    胡軍是錐形之陣,晉師是圓陣,雖然攻防有異,但同樣中央前出,兩翼後縮,當劉驥與裴該正麵相撞的時候,各自兩翼則尚未接觸,甚至最遠距離達到了數十步之遙。結果劉驥這支錐尖被甄隨一次衝鋒,便幾乎磨平,左右兩翼被迫收縮來救;晉軍則趁機兩翼齊出,其展開的寬度反倒比胡軍為廣,竟隱然而成了包夾之勢。


    再說劉驥一時心慌,逃出半箭之地,隨即就醒悟了過來——我跑什麽呀,有那麽危險麽?想當日在大荔附近,兩軍遭遇,數量相近,我又托大而不下營立陣便往前突,才被甄隨一衝致敗——其勢與今日大不相同;而且午前劉雅也同樣遭逢厄運啊,他及時調度兵馬,轉攻為守,反倒將甄隨圍在垓心,幾乎不得脫身……


    我堂堂光文皇帝子孫,難道還不如劉雅麽?!


    自家部曲,又比劉雅的精銳,必能擋住甄隨,再怎麽說,對方也不是張文遠——不跨馬而偏要步戰,起碼機動性差得多了——而我論戰陣之能,又豈在孫仲謀之下?


    要說劉淵的子孫,倒多數都熟習弓馬,加之天下未定,經常會受任出師,戰鬥經驗也非尋常貴胄可比。隻是劉驥近年來飽厭膏肥,吃得太胖,無形中脂肪含量和膽子大小就恰好呈反比發展……從前少逢敗績還則罷了,自從前日被甄隨敗過一陣後,就留下了心理陰影,見到甄隨,本能地腿肚子有點兒打哆嗦。


    好在他醒悟得夠及時,匆忙勒停坐騎,轉過身來。一瞧前陣已開始潰散,難以遏阻,而晉人左右翼也前出來迫,不禁又驚又愧,急忙唿喝道:“速速傳令,命騎兵頂上去!”


    胡軍騎兵不少,但當直麵晉人堅陣的時候,一開始便將出騎兵去,實非善策。因此劉驥將騎兵分為三部分,一部在中軍之後,餘兩部各護持左右翼,他是想先用步卒撕開晉陣,然後再投入騎兵,做雷霆迅猛之擊,或可一舉底定勝局。


    沒想到如今要靠騎兵救命了。實話說中軍的騎兵即便壓上,恐怕也難阻潰敗之勢,隻能嚐試擋一擋正麵晉人的衝鋒,好給自己贏得收攏敗兵、重整隊列的喘息之機。關鍵是左右翼騎兵,此刻前突,可阻晉人兩翼包夾——否則我眾軍反倒為寡軍所包圍,那真是太可恥啦!


    果然胡軍騎兵兩翼馳出,佯作抄掠晉師之後,並且斜過晉陣時,還紛紛騎射相擾。劉夜堂陣勢甚堅,用兵也充滿了韌性,尚且不亂,隻是略略停步,調動弓箭手與之對射而已;相比之下,陸衍急於前攻胡陣,陣形跑得比較鬆散,遽為胡騎所擾,明顯有些措手不及。


    當其正麵的乃是胡漢宿將王騰,眼見中軍已將將止住敗勢,不必自己再親往救援,當即轉向來攻陸衍。這一部胡軍就好比一隻大手,一開始向內收縮,仿佛收迴手肘,捏攏拳頭,此刻卻瞬間揮臂張拳,化作一柄手刀,直插向陸衍的軟肋。


    晉陣正亂,胡軍迫近,陸衍心知不好,匆忙馳至陣前,大唿小叫地指揮士卒整列。他本是王導部曲出身,論起舞刀弄槍、跨馬射箭,頗有所長,而至於戰陣指揮,則與除劉夜堂外其他各營督相同,都是臨時現學的;此後數年間轉戰南北,積累經驗,水平節節攀升,但距離圓融化境麽,仍然還有十萬八千裏之遙。


    尤其陸衍的指揮,缺乏明確的風格特征,論陣整而韌,不如劉夜堂,論跳蕩無前,不如甄隨,論能耐苦戰,不如陸和……他就隻是一般般地四平八穩而已。


    此際側翼為胡騎所擾,正麵有王騰率部來衝,倘是劉夜堂,必能勒束士卒,及時整列;倘是甄隨,與敵對衝,也未必便落了下風;至於陸和,當年陰溝水畔之險遠過於此,這點點挫折算個屁啊!


    然而陸衍卻難免有些慌張失措,遂為王騰率胡兵直薄而前,將其陣生生逼退了十數步。裴該見狀,急遣姚弋仲率數百部曲趕往左翼增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勒胡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赤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赤軍並收藏勒胡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