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熊在渭濱,為什麽不忍心真的一箭射殺了裴該呢?


    這主要就是靠著裴該來自後世的靈魂了,心中本無主奴的身份區別,在他看來,天之生人,或中國、或夷狄,或男性、或女性,或顯貴、或貧賤,有賢與不肖之別,就人格而言,大家夥兒都是平等的。故此裴該對於石勒送來的那幾名仆傭,即便明知道是對方設置的眼線,也從不頤使氣指,哪怕比這年月普遍的上司對待下屬,還要客氣一些。


    這對於裴熊而言,乃是從來沒有遭遇過的事情,尤其段部鮮卑雖然貌似頗為中國化,終究社會形態還很落後,屬於奴隸製部族製度,段氏待各部皆如臣仆,各部貴人待其部民,等同奴隸。歸附羯軍後,情形也毫無改善,在裴熊看來,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甚至乃是天地萬物之道的投射和反映。


    故此裴該平等相待——這是反應在日常態度上,似若有形,卻又無跡,唯仔細體會,才能有感——裴熊反倒很不適應。隻是鮮卑雖無“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的說法,卻也知道人以恩德待我,我必報之善意。裴熊一直期望裴該能夠老老實實留在胡營當中,即便不能為石勒出謀畫策,得其重用,也別捅什麽簍子,以觸石勒之怒,則我可以長期服侍這般良善主人,豈不比做石勒的部曲要更好嗎?


    誰料想裴該心心念念,隻有逃亡,最終就設圈套瞞過了石勒、張賓,遣開石虎,領著裴氏上船而遁。裴熊先射一箭,是為恐嚇裴該,促其歸來,誰想裴該鐵了心了,我今天寧可被你射死,也絕不再入羯營半步!


    裴熊無奈之下,第二箭就瞄得比較準了,隻是水麵風大,能不能中,他自己也沒把握——且看天意吧!因為裴氏遮擋了一下,裴該及時側頭,堪堪將箭避過,因而裴熊接下來第三箭,純粹就是向天而射的。


    他下不去手殺裴該,隻得撥馬而迴,卻也不敢迴報石勒。一則知道以石勒的脾氣,甚至於以石虎的脾氣,得知此事後,都肯定要給自己脖子上來一刀,裴熊不怕死,但還不想如此而終——裴先生耍盡伎倆,連你汲郡公和張孟孫先生都能瞞過,我怎麽可能攔得住他呢?二則他也擔心若急報石勒或者石虎,他們立刻遣人追趕,說不定裴先生跑不遠……


    我是很希望裴先生迴來啊,但逃亡被擒,迴來必然死路一條。


    因而裴熊就此策馬也逃離了羯軍陣營。本欲折返遼西,卻聽說當日戰敗,俘虜雖然多被石勒釋放,卻反為段務勿塵以喪師之罪斬首了。鮮卑是部族製,裴熊所屬那一軍,其實多出同部,陣上傷亡十之三四,逃亡或被俘後釋放,遭斬首的又十之四五,剩下已經沒有多少人啦。裴熊若歸,即便不被正以軍法,也必然無所依靠。


    他這才被迫轉向代地,去投了拓跋。


    裴熊之母本是拓跋女子,是在遼西與代國的紛爭當中被擄,配給段部牧人,生下他一個獨子的。他身上始終都帶著母親傳下來的家族信物,就此按圖索驥,前往拓跋部投親,最終被拓跋頭收為了部眾——拓跋頭算是他娘的遠房兄弟,故此他日常以“阿舅”相稱,雖然兩人年歲相差並不大。


    此刻裴熊將前事擇其扼要,向裴該解釋了一番,說我母家來自拓跋,段部的父族已破,這才投去拓跋,跟隨了拓跋頭。裴該便問他:“汝與我相識之事,拓跋頭乃至代王,可知曉麽?”


    裴熊搖搖頭,迴答道:“拓跋頭但知小人曾經陷身羯軍,至於代王,並不識得小人。”


    裴該擺手命他站起身來,隨即便道:“汝既奉命而來,可見與我緣分未絕,也不必迴去了,仍留在我的身邊吧。”


    裴熊猶豫了一下,說:“既奉代王之命,自當迴報……”


    裴該雙眉一軒,說:“奉代王之命者,本為拓跋頭,代王既不識汝,如何授命於汝,又何需迴報?既知代王有相聯絡之意,我自會遣使北上,去見代王。”


    “然而,拓跋頭實授命小人……”


    裴該勸說道:“據汝所言,拓跋頭已陷身於胡,生死尚且不知,汝又向誰人迴報?且待知其下落,再……”說到這裏,突然間打住,隨即雙眉一軒,拍案喝道:“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暫依母家,猶有可說,今既歸來,我不釋放,又豈有返歸之理啊?!”


    他所說的乃是當世風俗,甚至於相關律法,就算官司打到鬱律麵前去,也是裴該有理;再者說了,鬱律與裴該,論勢力足可相敵,若論身份,裴該恐怕還略高鬱律一頭——終究他是朝廷執政,鬱律則隻是附庸之主,僅靠著頭上的王冠,是不足以壓製裴該的——鬱律又怎麽可能因為一個自己都不認得的部眾,忤逆裴該之意呢?裴熊對此,真正無言以迴。


    其實他來之前就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了。就其本心而言,拓跋雖是母族,且鮮卑人之重母族更要超過中國人,但裴熊打小就是在段部長大的,對拓跋並無特殊的親近之意;相比之下,更願意在裴該側近聽用。然而如此一來,必然有負於拓跋頭,裴熊原本還期望,分隔既久,加上裴該如今貴為朝廷重臣,手握雄兵,身份與往日不同,可能就把自己給忘了呢——晉人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貴人每多忘事”……那麽自己便無須在兩者間做艱難選擇啦,就當是一名普通的鮮卑使者可也。


    當然啦,裴該也有很大可能性認出自己來,對此大約會報以三種不同的態度。一是勃然大怒,甚至於當場將自己斬首——終究自己曾在渭濱射其三箭,以示主仆恩義斷絕——既曾受其恩惠,如今為他所殺,也算還報了,無怨無恨,坦然受之可也。


    裴該的第二種態度,則是在認出自己之後,仍然允許自己完成使命,然後縱返拓跋鮮卑去,如此也省得再傷腦筋。


    那麽裴該會不會不記舊恨,仍願收錄自己呢?這種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且在裴熊想來,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來看,多半會這樣做,那自己就比較煩難了,是留,是走,不便抉擇。隻是時移事易,裴先生原本身邊就自己等數名奴仆,即便明知道是探子,也必須捏著鼻子倚重一二;如今他麾下強兵數萬,仆傭也當成群,那還會瞧得上自己嗎?


    ——裴熊就沒考慮到,這世間如他這般力大的奴仆,實在鳳毛麟角,不好找啊……


    誰料想裴該直接就說了:“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暫依母家,猶有可說,今既歸來,我不釋放,又豈有返歸之理啊?!”你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從,哪兒能由你說了算?晉人是這種規矩,鮮卑隻有更甚,把奴仆等若物品、財產,生殺由心,財產自己怎麽可能有啥主動權了?


    裴熊無言以對,隻得俯首聽命。


    其實對裴該而言,他是真沒有恨過裴熊。本來對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來監護自己的,自己小瞧了他,導致在渭濱遇險,彼時各為其主,何言怨恨?況且裴熊當日在渭濱岸上,完全有機會一箭把自己給射個透心涼的,即便一箭不成,三箭又如何?三箭不中,他箭袋裏起碼還有六七支箭呢吧!


    倘若裴熊真欲留難,自己又豈能順利脫身,更焉有今日啊?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裴該心裏明鏡似的,此乃有意縱放。故此裴熊對自己實有恩惠,有恩不報,豈是君子?


    從前不知道你在哪兒,故此無可答報。裴該甚至考慮過,倘若裴熊仍在羯軍之中,則將來戰陣相見,僥幸俘獲,我都必然饒他一命,更何況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兼之人才難得,這能夠把甄隨一招拋擲出去的勇士,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若得拓跋重用還則罷了,既然鬱律當麵不識,等若凡俗,我又豈能不留將下來,以為己用?


    故此當即吩咐陶德,說你帶裴熊下去,重新梳洗一番——把他那身皮衣脫下來,換穿中國裝束,再散了辮子,改為束發。從此他就是我貼身護衛了。


    陶德自然懵懂,卻也不敢細問,隻得領裴熊前往後帳,裴該這才召喚甄隨、王澤等人進來。甄隨一進帳就左右尋摸——那鮮卑人哪兒去啦?拱手詢問裴該:“不知大都督如何處置那鮮卑人,可殺卻了麽?倒也有些可惜……”


    裴該簡單明了地迴答道:“彼雖為鮮卑,卻也是我家逃奴,今既得歸,自然留下,安能殺卻?”


    當時律法,奴仆逃亡,逮迴來是要處死的,但按照後世的說法,這屬於“自訴案件”,而非“公訴案件”,倘若事主不究,則自可寬赦。就好比我丟了一樣東西,被公安機關找迴來了,則這東西是棄、是留,要不要提出一筆獎金來酬勞尋獲人,權力在我,公、檢、法沒有強製執行某種判定的道理。


    再說鮮卑,在這年月,鮮卑而為晉人之奴,或者倒過來晉人而為鮮卑之奴者,不在少數,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淪落為晉人世家奴仆者也非鳳毛麟角。裴氏乃天下高門,家裏有幾個鮮卑奴仆,也不奇怪啊——司馬睿還納鮮卑女奴為妾,生下了長子司馬紹呢。


    故此對於裴該的解釋,甄隨等人都不感到疑惑,隻是暗想:大概也隻有你們裴家,才能養出這麽能打的奴仆來吧?甄隨同時還在鬱悶,既是大都督之奴,估計我沒什麽機會再找他較量了,而即便較量,也不可能瞞過大都督,但……就目前而言,我還真沒有打贏那小子的把握……


    其實他故意提起裴熊來,也有暫時岔開話題,免得一進來就遭裴該申斥的打算。可惜裴該才說裴熊是我家奴,隨即話鋒一轉,還是入了正題,喝問甄隨、王澤道:“汝等繞道而來,可有想過劉粲南下,大荔將岌岌可危麽?!”


    王澤趕緊單膝跪倒,謝罪說:“末將等謀劃不密,懇請大都督責罰。”


    甄隨是必須要分辯幾句的,趕緊迴道:“大都督容稟,我本命陳安率其秦州兵馬,正麵佯動,以迷惑胡軍,今既劉粲南下,料想陳安必然退歸大荔,三五日內,可保大荔無虞。今當快速南下,以撓胡寇之背——末將請為先鋒!”


    甄隨確實很鬼,他若是直承己過,就怕裴該順杆爬,直接降下責罰來;若是砌詞狡辯,又難免觸了裴該之怒。就理論上來說,總司全局的是裴該,裴該命其按期到郃陽城下來夾攻胡壘,他確實到了呀,至於走哪條路過來,你又沒有規定。再者說了,倘若我直道北上,胡寇卻反而繞路去攻克了大荔,難道責任也在我嗎?還不是你主帥的誤判之過?


    甄隨終究不是真傻,他敢拍胸脯說老爺沒錯,敢諉過於人,說錯都是王澤、陳安他們犯下的,但不敢直接把責任朝上推,說大都督您原本的計劃就有漏洞。裴該哪怕再好脾氣,甄隨哪怕說得再有理,這直接被部下把皮球一腳蒙在臉上,任誰也不可能不光火吧?


    所以甄隨不狡辯,不推卸責任,隻是說這事兒尚可補救,而且我願為先鋒,希望大都督您即便欲降責罰,也請等到戰後再說吧——容我戴罪……其實沒罪,但請容我將己功以補君過。


    就中道理,裴該自然明白,他本就沒打算責罰甄隨——諉過於人,非君子所為——但總想趁機申斥幾句,撒一撒心頭之火。可惜甄隨此番言論一出,裴該就如同一重拳擂在棉花上,再也罵不出口了。


    隻得強自按捺胸中的鬱悶,問甄隨:“大荔城內,除秦州兵外,汝等尚留多少兵馬?”


    王澤迴答道:“唯郡兵千名……”


    甄隨趕緊搶過話頭來,說:“然以陳安之勇,及秦州兵之力,隻要大都督急往相救,必可護得大荔無虞。”


    王澤悄悄瞥了甄隨一眼,心說你倒是真會說話啊,而且完全聽不出來是預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是真有韜略在胸,慣能推卸責任,還是純粹的無腦之言……有些事情,他覺得還是趕緊稟報裴該為好,免得將來吃掛落——


    “啟稟大都督,夫人心憂郃陽被圍,已自長安前來大荔,如今還在大荔城中……”


    “什麽?!”裴該聞聽此言,不禁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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