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睿中人之資,唯仁厚而已,他原本就沒有統馭整個江東的才能,全靠以王導為首的“百六掾”輔佐,才能勉強垂拱。但如今僑客陸續北歸,江東人才凋零,就連王導都暫且靠邊兒站了,很多事務都需要司馬睿親曆親為,他實在是忙得跟狗一樣……


    然而作為人君,心中煩悶卻又不便向人傾吐,難得今天見到裴氏,作為長輩,又是女子,素不幹政,或許可以向她倒一倒苦水,以略消胸中塊壘吧。


    司馬睿因此就說了:“刁協、劉隗等每勸我當親理繁務,不可假權柄於他人,然而叔母知道,侄兒又無先祖武王(司馬伷)一半的宏誌駿才,揚、江、湘、荊,乃至於交、廣近百郡之事,如何管得過來啊?即便殫精竭慮,江東民生亦不見起色,且盜匪日夕縱橫,幾欲上奏朝廷,請歸藩讀書而息此重任於肩了……”


    當然啦,這最後一句是謊言,司馬睿野心雖然不大,權力欲雖然不強,但既身居高位,自然多多少少會培養出一些來。今時今日,若欲使他退居普通藩王之位,他是斷然不肯接受的。


    裴氏略略皺眉,問司馬睿:“為人君者,自當親勞政務,朝廷拜大王為太宰,使總江南之事,寄望甚殷,大王切不可貪安逸而辭任啊。然而刁玄亮、劉大連等,難道就不能為大王分勞麽?”


    司馬睿輕輕歎了口氣:“本以彼等為天下才傑之士,如今才知,不過一州一郡之能而已,如何能為孤分擔六州之政?權柄確乎不可下移,然昔齊桓公專任管仲,自在享樂而能國家大治……”


    裴氏笑道:“江左不是也有一個管夷吾在嗎?”


    司馬睿皺皺眉頭,垂首不語。


    裴氏也收斂笑容,再次問道:“難道刁、劉與王茂弘便如此的水火不容麽?”


    司馬睿輕輕搖頭:“彼等皆為忠臣,奈何政見不一。據刁、劉所言,王茂弘居於建康中樞,王處仲擁強兵於江上,將相一門,互為表裏,實為亂國之征——此言也不為無理。隻是,茂弘任事之時,我又何必如此愁勞啊!”


    裴氏正色道:“大王,對於國事,妾本不當置喙,既然今日大王提起,乃有數言,不吐不快。出妾之口,入王之耳,隻是親族間閑話家常,聊為大王排解胸中煩悶而已——切勿以妾言為政。”


    司馬睿趕緊拱手:“叔母有教,睿自然恭聽。不敢以國事有勞姑母,隻請長者講授些經驗之談罷了。”


    裴氏點點頭,便道:“大王南渡,得鎮建康,皆王茂弘之功,刁、劉輩當初何在啊?王茂弘能夠內撫僑客,外製南蠻,其手段又豈是刁、劉可比?唯琅琊王氏坐大,刁、劉本著尊王之義,斥亂政之庾亮,茂弘畏譏,始避位耳。然而刁、劉之才,又不能比王茂弘,遂使大王憂勞……


    “若慮相在內而將在外,同族勾連,乃可徐徐削去王處仲之兵權,斯為根本之計。倘因此而疏遠王茂弘,反使處仲惱怒,於建康大為不利。為人君者,任賢唯恐不盡,怎能空置江左之管夷吾而不用呢?


    “自當並用刁、劉,及王茂弘、周伯仁等,兼聽眾言,持之以正,方能製壓南蠻,使江左得安。若恐王氏坐大,乃可薦其子弟多入中朝,若王氏泰半返歸中原,則刁、劉所慮江左為彼等所操持,日外於朝廷之事,必然不會發生了。”


    司馬睿聞言,愁眉略舒,當即拱手以向裴氏:“叔母一番良言,使我有撥雲見日之感……”


    裴氏之所以為王導說好話,主要就是感謝他獻計使司馬衝入繼吳興王家,“人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其實王導當日建言之時,話裏話外,就透露過這個交易的意思了。終究裴、王兩家世代聯姻,從來關係就很好,即便此前裴該和江東起齟齬,在裴氏看來,根由也在庾亮身上,王導其實是無辜的。


    隻是他料想不到,王導卷土重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撮合了丹陽王世子司馬紹和庾亮之妹庾元君的婚事,由此複起庾元規,擔任世子侍講……


    ——————————


    王導作書,將建康情況通告給從兄王敦,信使乘船溯江而上,不日便即抵達江州治所武昌。


    參謀錢鳳捧著書信,來見王敦,就見王處仲左擁右抱,二妾在懷——一妾篩酒以奉,一妾剝了橘子,直接用纖纖柔荑送進他嘴裏。


    錢鳳見此情狀,被迫才進門便即止步,隨即輕輕痰咳一聲——這是提醒王敦,我有要事稟報,明公還是趕緊讓侍妾們先退下去吧。


    誰想王敦隻是略略抬頭,瞥了錢鳳一眼,問道:“世儀有事麽?臨川新貢蜜橘甚甜,世儀可來嚐新。”左手輕輕一搡,臂彎中的侍妾會意,當即站起身來,手捧著王敦吃剩一半的橘子,就想要遞給錢鳳。


    錢鳳避讓不接,隨即正色對王敦道:“明公豈不念國家喪亂之痛,胡、羯踐淩之恨、遠離鄉梓之苦,及《姓氏誌》中名高位卑之辱麽,為何要沉溺於酒色之間啊?曩日得見明公,龍驤虎步,棟梁之表、英雄之姿,今日所見,卻不過一麵團團富家翁而已——何故如此?”


    王敦撇一撇嘴:“朝廷疑我,建康忌我,裴文約等我若南貉,刁、劉輩無日不欲奪我兵權,茂弘又不思振作……除卻醇酒婦人,我還能做什麽呢?”


    錢鳳勸諫道:“明公,人疑、人忌,人家之事,自賤、自輕,自毀之道,不可不察啊。臣有不恭之言,明公其聽:昔裴公在徐方,難道建康不忌之嗎?明公不輕之嗎?朝廷方被難於西,也無暇理會。而裴公獨能聯兗、豫而興北伐之師,逐胡寇而定河南之地,謀索、麴而主關中之政,昔日雛鳳,今得展翅。難道明公之才、之誌,不如裴公麽?苟思振作,江南蔽野固不如中原沃土,南貉、流賊卻也非胡寇、羯奴可比啊,難道就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嗎?何以頹唐,酒色自娛,使七尺之軀為杯中物所損,執戈之手進探婦人之胸懷,踞鞍之股盤桓於席榻之上……竊為明公不值啊。


    “明公也知道刁、劉輩用事,欲罷公兵權,則人有害公之意,公當起警戒之心,劍不離手,柄不倒持,以謀拮抗,豈能束手以待繩索之縛呢?即便普通一富家翁,盜賊覬覦產業,亦不甘拱手獻上,況乎明公為國家上將、海內之雄?而唯名高、位尊,若失兵柄,即欲退為富家翁恐亦不可得矣!


    “臣與明公說過,何以裴公歸天子於洛,而自留台關中?不歸天子,天下所疾,恐失大義名分;然天子可歸,地不可易,兵不可替,一言以蔽之:權柄絕不可失!難道明公的見識,尚遠不如裴公嗎?況且溫柔鄉中,最削筋骨,婦人之體,男兒之累,數日不見,明公便已憔悴若斯,豈可不警醒啊!”


    王敦皺皺眉頭:“我果然憔悴麽?”


    錢鳳點頭:“公可攬鏡自照。”


    王敦鬆開右臂摟著的侍妾,命她取銅鏡來照,一照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要說王處仲那也已經五十多歲了,倘若真的終日沉溺於酒色之間,肯定會對健康造成影響,隻是前後也不過幾天的時間,理論上還不至於搞得形消骨立,一臉病相。但問題他不是剛喝了很多酒嘛,麵色自然與往常不同,再加上這年月的銅鏡也不夠明亮,有了錢鳳之言先入為主,故此這瞧上去麽……我確實沒過去精神啦!


    不過也說不定,王敦其實早就被錢鳳的諫言給觸動了,隻是還得找個台階下,於是就借著照鏡,假模假式悚然而驚。兩名侍妾還打算往前湊,也想瞧瞧王大將軍在鏡中是何形貌,王敦卻伸手一推,喝斥道:“都是汝等害我,還不速速退下!”


    等把侍妾們都趕走了,他才離席,朝著錢鳳深深一揖,說:“我一時糊塗,竟然不覺……幸得世儀良言相勸。少頃便開後門,驅諸婢妾,任其所之——希望世儀能夠原諒我啊。”


    錢鳳連聲說不敢,這才把王導來信雙手奉上。王敦先請錢鳳坐下,然後打開信來一瞧,先是喜上眉稍,隨即卻又抿了抿嘴,麵露不懌之色。


    他向錢鳳解釋:“茂弘在建康,得吳興太妃之助,已重歸政,足以拮抗刁、劉;然而……不知為何,他又薦庾元規於丹陽大王……”


    錢鳳笑道:“我知明公素來不喜庾元規,謂彼躁急行事而乖謬用政,前日茂弘公之敗,亦受其牽累。然而今日之敵,不是庾元規,而是刁、劉,欲去刁、劉,元規不是一柄最鋒利的匕首麽?相信茂弘公絕不是欣賞其人,才必要用之的。”


    王敦撇嘴一笑,說:“用人行政,使各盡其才,我確實不如茂弘。”隨即正色向錢鳳問道:“世儀方才說隻要我肯振作,必能更進一步,但不知這一步,如何進法?”


    錢鳳本就胸有成竹,隻是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遊說王敦,就此開始侃侃而談。他說:“今裴公在關中,祖公在河南,內執朝臣牛耳,外禦胡寇、羯奴,自以為功高,是以膽敢輕賤明公。且若彼等真能逐胡,底定社稷,到時候一紙可罷明公之兵,明公若從,等若囚徒,恐怕琅琊王氏於《姓氏誌》上,其位更退;明公若然不從,以江上疲弱之卒,又如何抵禦中原虎狼之師啊?”


    王敦皺眉道:“那當如何,才有轉機?”


    錢鳳答道:“刁、劉之意,為弱江南,而使朝廷不忌,裴公等無後顧之憂。然而以明公之意,難道是想拮抗朝廷嗎?不過欲為朝廷安定江上,以成守業之勳罷了。倘若江南久虛,則恐難覓尺寸定國之功,終究下於裴、祖——刁、劉等短視,慮不及此,因而亂政。


    “明公欲使琅琊王氏重貴,自身也得與裴、祖相拮抗,甚至有望取而代之,必須先重權柄而擁重兵。倘若大江上下,舟楫皆貴家所有,士卒聽貴家號令,即便裴、祖能逐胡寇,國家初定,亦不敢輕易以謀江南。如此則丹陽大王裂土之尊不替,貴家輔弼之德不失,明公亦有望歸朝執政矣。”


    王敦想了一想,緩緩地說道:“今江南之兵,半在我手,唯有周士達……”


    丹陽王司馬睿身為太宰,受命統領江南,但他其實管不了所有的六州百郡;王敦身為鎮東大將軍、都督六州軍事,但他也調動不了江南所有的兵馬。


    王敦實領江州刺史,江州是晉惠帝時代新置的,分荊州的桂陽、武昌、安成三郡為江州。後來晉懷帝時代,又分長沙、衡陽、湘東、零陵、邵陵、桂陽及廣州之始安、始興、臨賀九郡置湘州;司馬鄴登基後,以江州唯剩兩郡,且互不相鄰,乃改長沙郡入江州——是以江州總共三郡,而湘州則有八郡之多。


    如今這兩州之政,全都捏在王敦手裏,再加東麵的揚州有王導為刺史,西麵的荊州有從弟王廙為刺史,王氏之勢,碩大難製——南方的交、廣太過偏遠貧瘠,暫可不論。隻是江、湘的軍隊,幾乎就全都是王敦的私兵——土著豪門自己的武裝另說——揚州之軍,王導也勉強可以調得動,但荊州之卒,王廙就徹底無法掌控啦。


    掌荊州軍政的,實際是周訪周士達。此前周訪接替陶侃,率軍進入荊州圍剿杜曾等流寇,王敦就曾許諾,破敵後命他為荊州刺史。可是等到荊州真的大致平定了,王處仲卻又食言而肥,把刺史的位子給了從弟王廙,欲改任周訪為廣州刺史。周訪勃然大怒,領兵就屯駐在重鎮襄陽,堅決不肯從命——王敦也拿他沒招兒。


    所以王敦才說,我琅琊王氏欲總江南之政,我想要徹底掌控江南兵權,最大的障礙就是周訪。錢鳳點頭表示讚同,隨即就說了:“我有一計,可使周士達不為明公之累,且明公反可因此而為朝廷立一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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